入世

第86章 线索

黑夜铺占天空,风把雨推进大伞和屋檐下面,萧过和滕错在相隔千里的位置分别挨着细密的水。滕错在说话的时候也能听见那边的雨声,还有萧过的呼吸声,很沉重,还有点急促,他陷在里面,就仿佛还在萧哥的身边。

他说完了,没举着电话的那只手松开了尖利的竹片,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他闻到了很轻的味道,把手拿上来,伸出舌尖舔了舔掌心的血珠。

他刚刚冒雨回到自己的屋子,浑身都湿透了。乌黑的长发贴于面颊,衣服紧裹在身上,被束缚的感觉就和他现在在花园里的境地一模一样。

雨在面前缀成半透明的帘,滕错就坐在高脚屋的边沿,撑着手臂,小腿晃不停。他就这样在室外联系萧过,像是根本不在乎会不会被发现。

“萧哥,”他甚至放弃了代号,说,“我的基因好脏啊。”

萧过撑着伞站在路边,说:“不脏。”

“见到了才知道,”滕错对萧过说,“我真的很像她。”

萧过当然没有见过夜见曦,他只是通过滕错的描述而有了一个虚构而且模糊的画面。但他可以想象那种诡秘而美丽的场景,半埋在山洞里的地下室,浅红色的长裙,颓靡消瘦的女人,有一种和滕错很像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该说安慰的话,无论是站在爱人还是接线人的角度,于私于公,他都希望滕错能够不受这件事的影响。小灼现在心情好不了,萧过还担心心理障碍的事。

但他真的说不出那些十分哄人的话,让这个男人动嘴太难了。如果两个人现在在一块儿的,萧过一定是紧紧抱着滕错的,他觉得那样才是最实在最有用的。

滕错把手掌折起又伸开,不断地刺激着掌心的伤口发出阵痛。他听着了一会儿萧过的呼吸,小声说:“萧哥。”

“我在。”萧过立刻回答,他声音有点沉,因为不好意思。他也放弃了代号,说:“我想抱你,小灼。”

滕错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也想。”他无声地笑,然后说:“我曾经以为我被尘先生选中带进了花园,其实我就生在花园里。或者我该留在这里......”

“不要,”萧过稍微太高了一点声音,说,“小灼,别留在那里。”

“小灼,”萧过受不了这时候的沉默,说,“回来。”

沉闷的嗓音通过电话贴在耳边,仿佛携传实质,滕错几乎能感到热气扑打过来。他不动声色地喘了口气,觉得肩头有点麻。

萧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叫了他几声,到最后声音都带上了颤。

滕错慢慢曲起手指,用指甲戳进掌心翻出来的肉里,闭眼感觉到了疼。

“萧过,”他说,“是你叫我回去的。”

这不是滕错第一次说这样的话,萧过握着伞柄的手上爆出了青筋,他说:“是我。”

那边立刻有了回应,滕错的嗓音撼人心魂的动听,对他说:“那就接稳了。”

萧过勾了勾唇角,没出声地松了口气,立刻“嗯”了一声。

“萧哥......”滕错低下头,在长发笼垂的阴影里说,“你不许嫌弃我。”

萧过重了语气,说:“我不会。”

滕错抬起头的时候眼是红的,他伸手向雨帘,借着雨冲了冲手心的血。

“你,”滕错看着雨点在手上溅出很小的晶亮弧度,颤声说,“你别让我留在这里。我想回去。”

他反复无常,在确认萧过的心意之后才敢提要求。因为他不是花中藤,而且是园中花,尘先生的网始终罩在头顶,这样的命运已经是一种惩罚。

萧过呼吸沉重,他说:“我去接你。”

雨夜似乎没有尽头,滕错湿着手掌站起身,转身回到了屋里。黑暗立刻扑面而来,他反而觉得很安全。

“你要这件事告诉海燕,”滕错背靠着门坐在地上,把手\\枪的弹夹从口袋里掏出来,倒出子弹,说,“忠良寨里神佛齐聚,再加上一个不人不鬼的我。她需要快点做决策,我已经要开始研究银色罂\\粟了。”

萧过把和谭燕晓之前的对话告诉他,滕错想了想,忽然说:“告诉技侦,忠良寨应该挨着一处下游一直能通到七河村的瀑布。”

萧过一愣,说:“七河村?”

“对,七河村。”滕错无意义地拨动着面前的子弹,说:“按照夜生的说法,夜见曦是从忠良寨逃出去后,在被追捕时掉下瀑布,一路飘到七河村才遇到了南宏祖。但我这里听不到水声,应该有段距离。”

这是很重要的线索,萧过记住了。

“走水路也许更合适,”滕错说,“就算是双胞胎被送入境内治疗,以我对尘先生的了解,他是不会跟着入境的,大概会派蓝蝶护送。不过你们依然可以截住他们,只要能把尘先生的儿子攥在手里,就是胜利。拿儿子威胁,让他直接带着那一吨货过境投降。”

这和萧过想的一样,他决定就守在医院外面,等着人出来。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因为夜生还在寨子里。

“如果真到了尘先生投降那一步,”萧过说,“那就是正合夜生的心意。”

他说的对,夜生要的是掌权,所以绝不可能对那一吨货放手。如果尘先生真的投降,为了儿子放弃花园和花园里的人,夜生一定会发动内乱,庞叔是他的人,正好和保着尘先生的蓝蝶势均力敌。

夜生选择从尘氏两兄弟下手,看起来就是想借警察的力量把尘先生和蓝蝶一起做掉。尘先生一离开,寨子里现在真正的掌权人是庞叔,夜生想上位易如反掌。

“但他怎么能确定警方会得到消息?”萧过敏锐地问,“如果他不知道你和我有联系的话。”

这句话问住了滕错,意识到他可能对夜生采取的具体行动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让尘先生被警方逮捕是他和萧过的目的,但对于夜生来说,让尘氏父子死绝就够了。

“萧过,”滕错绷紧了声音,说,“尘先生不能死,不能在这个时间死在益嵬。”

萧过沉声说:“我明白。”

“也许是土爷,”滕错快语速地说,“夜生不会让土爷的人攻到寨子里去,但买\凶\杀\人还是可以的,况且土爷和尘先生不对付,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萧过说:“我——”

他猛地噤了声,因为三辆双门牧马人吉普车快速地驶过街道,一字排开地停在了医院门前。萧过收了伞,快速退进身侧房屋的阴影。

穿着防弹背心的私人武装人员跳下车,在一个矮壮男人的带领下大步走进了医院。

***

老人背脊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微微下垂的嘴角处皱纹明显,两片带着高加索人特征的薄唇很紧地抿在一起。顶灯的暖色并不能让他看起来更柔和,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手杖顶端的银蜘蛛,他很紧张。

医院里只有楼梯,顶层的入口被保镖严格把守。抢救室门口的灯刚刚熄灭,尘先生就站了起来,蓝蝶扶着他,在门还没有开时就走了过去。

门里传来很重的呕吐物和血腥味,几个医生都不敢露出疲惫,摘下口罩,底下的脸都是惨白的。他们摇头的那一刻说不清哪一方更崩溃一些,尘先生扬起脸,闭上了眼。

“我们已经尽力了,”主治医师艰难地开合嘴唇,发出颤抖的声音,“但尘良先生......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呼吸和心跳,都,都......已经,停止了。请您......”

“节哀”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一把手\\枪就对准了他的头。医生上身晃了晃,大气也不敢出。

蓝蝶穿着非常紧身的黑色衣服,低开的领口露出了一点背上的纹身,既像要去作战,也可以上谈判桌。

她是真的把尘先生的痛当作自己的痛,在看到尘先生反应的时候就拔了枪,手很稳,但眼眶已经红了。周围的保镖和她步调一致,手都已经放在了腰间的枪带上。

“女、女士,您别,这样。”医生小心翼翼地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哀求一般地说,“尘忠先生还在昏迷中......我们这里的资源有限......我们真、真的已经尽力了......事实上,尘良先生在被送来......的时候,就已经......”

蓝蝶不为所动,看过去的眼神又冷又狠。

然而冰凉光滑的手在下一秒就握上了她的手腕。尘先生压了她的枪,甚至很有礼地向医生点了下头。

“你们辛苦了,”尘先生唇间有点白,但声音平稳又儒雅,“尘忠还有救,对吗?”

医生瞥了眼蓝蝶放下去的手,用力地点头。

“现在心跳暂时平稳,但、但随时都有停止的可能。”他把憋着的气吐了出来,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说:“如果不及时进一步治疗,有极大的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比如肢体和运动方面的障碍。但我们这里医疗条件实在有限,缺少很多药物和进一步治疗的资源,以尘忠先生现在的状况,需要到国内治疗。”

这话让蓝蝶皱起了眉,看向尘先生。尘先生没有松开她的手腕,也看向了她。

有光混在暗沉里,老人的眼像是令人憧憬又迷失的深海。

尘先生点了点头,说:“那就去。”

这是有关家事的决定,聪明的外人都不会插手。但蓝蝶上前一步,低声说:“尘先生,让我去护送。”

尘先生对她的意思心领神会,入境对他来说风险太大了。天平的另一边是尘忠,所谓的亲情和“值得”两个字是否包括牺牲姓名和花园已经建立起来的一切,尘先生知道自己已经在动摇。

他也算是拥有了极不平凡的一生,此时直面如此无情的自己也并不怯懦。他深深地看着蓝蝶,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时间宝贵,蓝蝶带着保镖,现在就要启程,还半胁迫半雇佣地让两名医生随行。两张病床推出来,其中一张被完全地盖在白色的床单下面,是已经死去了的尘良。

他并不拥有正常成年人的心智,但对于疼痛和恐惧都有感知。他从来不能表达,所以历程如何谁也不知道,死亡是解脱还是遗憾,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有资格说话。

尘先生隔着床单摸到了儿子的脸颊,指尖的白有种惊人的传染力,平铺在他的大脑和视线里,上了年纪的毒枭在这一刻失去了反应的能力。他的手滑向边沿,但没有掀开的勇气。

“小良,”他喃喃地说,“回家了......”

枪声突然炸响起来的时候尘先生几乎以为是他的幻觉,但身边的一众保镖已经都掏出了枪。蓝蝶伸手按住了他的背,扭头看向窗外。

玻璃并没有被打破,不是狙击手。益嵬镇向来不太平,这两枪也许和尘先生一行人无关,但他们冒不起这个险。蓝蝶挥手,带着人迅速撤离。

他们得从电梯走,蓝蝶一手扶着尘先生,一手推在尘忠的病床边。但左侧的楼道里脚步纷杂,守在楼梯口的保镖大声提醒,就是冲他们来的。

楼梯间的门被踹开的那一刻蓝蝶把尘先生推向电梯的方向,同时扣下板机。端着枪的兵倒下去,蓝蝶扫了眼装扮,说:“是土邦的人!”

土邦就是土爷的原名,尘先生也变了脸色。

蓝蝶用最快的速度脱下了死人身上的防弹衣,回身扑到尘先生身上。

“穿上,”她对尘先生说,“走!”

两伙人在走廊里遇上,没有地方躲闪,那就是死战,双方的枪手几乎都在闭着眼攻击。墙体飞起碎片,加上被打中人的血肉,混乱里还夹着楼下其他病人的尖叫。

好在尘先生这次出来带的人不少,能拖住冲上来的武装人员。电梯还没有到,有保镖在那边护着,以防电梯里也有人。

尘先生被两个保镖夹在中间,他看准时机,把手里的防弹衣罩在了平躺着的尘忠身上。

子弹在他被保镖按下去的时候飞过来,血溅出来,尘先生随之一颤。红浸湿了白床单,被打中的是已经死去的尘良。

开枪的人大概不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在见到血之后笑出了声。周围一片狂嚣,但尘先生还是听清了那个声音。

“尘兄!”一张横肉遍布、十足丑陋的脸出现在对面,脸的主人喊叫起来:“还记得我吧!”

那就是土爷,比尘先生小几岁,但也到了古稀之年,竟然还在拿枪战斗。又矮又壮的老头相貌丑陋,脸上的皱纹空隙处推挤着五官,很难相信这人曾经和尘先生平起平坐。

土爷大笑起来,像是被白床单的血色刺激到了。他一边射击一边说:“死儿子了吧,尘兄!我当年怎么说的,你要遭报应的!不止你儿子,你也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