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85章 故事

滕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握着枪的手也没有抖一下。他站在揭开幕布的这一刻,除了为生母的身份感到了惊愕之外,还无可抑制地回想了那天在破庙前萧过说的话。

他的萧哥好敏锐,不愧是警察,滕错这样想。

被困在他枪口下的夜生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说:“可惜,”夜生抬起手示意了一下,“她的良心让她想要收手。”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一种忽然的觉醒,也许是长久目睹和积累后的爆发,总之,夜见曦,这个从二十几岁开始就成为整个逾方市毒\\品市场背后力量的女科学家,决定改邪归正。她终止了实验,留下全部资料,以一种极其天真的状态向尘先生提起这件事,期待着回归正常社会的那一天。

“但这当然不是可能的,”夜生颓然地放下手,说,“这样的大脑,我想没有人会舍得放手。留下研究

资料有什么用,没人能做到继续,尘先生要留下的是人,而且是要永远的留下。”

滕错立刻想到了夜见曦的臂弯,用毒\\品控制手底下的人是毒枭惯用的手段。想要在成瘾后戒断难如登天,尘先生禁止花园的人吸\\毒,就是因为他知道白药的可怕。

“那个时候,国内的禁毒力量才起来,忠良寨刚被建成不久,他们都在这里。”夜生证实了滕错的想法,他抬起一对玻璃珠一样的毫无情感的眼球看向滕错,说:“尘先生连针都准备好了,但我们的妈妈当然不会任人摆布,反抗强烈,竟然从寨子里跑了出去。但......”他深吸一口气,“她没能跑多远,就掉下了瀑布。”

乌云蔽月,雨越下越大,山洞里只剩下手电筒和地下室里蜡烛的光。夜生只穿着一件衬衫,在风里耸了耸双肩。

“滕错,”他用阴毒的声音说,“你的父亲来自七河村,那里是七条河汇聚的地方,对不对?”

滕错舔了一下嘴唇,没有回答。

“而你的父亲本身就是个贩卖毒\品和妇女的罪犯,”夜生继续说,“他竟然捡到了我们的妈妈。她没有死,她没有死......但是她被你的父亲捡到了......那个人叫什么......啊,南宏祖......南宏祖,他竟然在妈妈生下你和南炎之后把她卖掉了!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在妈妈出现在人口贩卖市场上的第二天,尘先生就得到了消息,然后,她就回到了花园。滕错,你听明白了吗,她费了那么多的力气逃离,最终还是被送了回来!”

他说到这里,猛地笑了起来,说:“多么有意思,多么伟大的巧合!如果不是你的父亲,也许......”

无数种可能性,很多人的命运都会随之而改变。但滕错不为所动,因为那些假设都不会发生了。

被拖长的笑声咯咯咯地从夜生的喉咙里冒出来,十足讽刺,非常难听。但夜生笑得出了眼泪,他大张着嘴呼吸,最终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滕错冷眼看着他,最后忍无可忍地用枪顶了一下。夜生的头晃了晃,细弱的脖子看得人胆战心惊,但他没事,逐渐停止了癫狂,抬起手,捂住了脸上扭曲的泪痕。

“妈妈被抓回来,但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夜见曦了。” 他更加沙哑地说,“可是尘先生想要人来帮他继续研究,于是......”

他很深地低了低头,滕错一边把枪口改抵到他的侧颈,一边替他说完:“就有了你。”

“没错......没错......没错!”夜生双肩耸动,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又或者他只是想大声说话。总之他哑着嗓子喊了出来,说:“尘先生要培养新一代的研究,于是就有了我!滕错,你知不知道,我被生出来,仅仅是为了给尘先生完成妈妈留下的难题。”

滕错冷酷地说:“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夜生的声嘶力竭回**在山洞里,然后他又开始笑了起来,不顾还压在脖子上的枪口,弯下了腰,用额头抵住了膝盖。这个动作让庞叔很紧张地上前了一步,但滕错挪开了手,没有立刻紧逼进攻的意思。

手\\枪隔着段距离指向夜生,滕错开始绕向他的正前方。

而夜生仿佛对此没有一点察觉,他缓慢地直起身,用血红的眼盯紧了滕错。

“你长在外面的世界里,活得像个人,怎么会知道鬼是什么活法儿。”他含着仇恨,对滕错说:“我的父亲曾经和妈妈一起工作,他是花园男性研究人员里最优秀的,他是喜欢妈妈的,他们是一对璧人。但他在尘先生面前是那么懦弱,最终只能成为和妈妈的结合者。他们让我的身上流着最优的血,拥有绝佳的基因,也永远地......”

他抚摸着自己盖在毛毯之下双腿,说:“把我困在了地下。”

上面的光他从来都看不到,不过没关系,他活到现在,已经不想要了。直至今日,只要一想到“生命”这两个字,夜生的脑子里就会浮现出一片惨白,那是实验室里的灯光,是父亲和身边很多人穿的白大褂的颜色,是妈妈的肌肤,也是那些白药的颜色。也许角落也带着一点猩红,夜见曦的红裙子施然靠近。尘先生会定期让他见妈妈,尽管女人很少开口说话,但那是他命数里为数不多的温馨。

“但她是在乎我的,”夜生仿佛一个正在攀比的孩子,从回忆的狼狈里勉强抽开身,抬起下巴,对滕错说,“她忘了所有的人的事,除了我。”

“喔,”滕错缓声回答,“真令人感动。”

“你也是她的儿子,”夜生说,“但她根本不认识你。你身上有一半南宏祖的血,这让你低贱无比。”

闪电划破昏暗,骤然出现的光束刚好横过滕错的双眼。乌黑的碎发垂坠于额前,滕错带着一种随懒的玩味,微微眯起了用以瞄准的眼睛。

他用很轻的声音反问夜生:“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找我合作呢?”

这句话直击夜生的痛处,血色猛地涌上他的脸颊和双眼。他看着滕错,却没能在那双酷似妈妈的眼眸里找到任何动摇的情绪,滕错的接受能力比他想象的要强得多。局势并不偏向任何人,夜生终于明白外面的世界给滕错带来了什么。

那是一种在逆境中拼斗的强大,夜生很想拥有,但他太脆弱了。

滕错俯瞰着他,说:“想要新型的罂\粟,那就各凭本事,我没有和人分享实验成功的习惯。”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真正发力,”夜生狠狠地按着轮椅扶手,借此找回了一点力量,他说,“尘先生是杀死滕勇安的凶手,你不可能真心地给花园做事。”

那我的真的要给谁呢?”滕错冷笑一声,“给你做事吗?”

“是合作。”夜生挺直了后背,说,“滕错,跟我合作,做掉尘先生,然后我们各得其所。”

他对尘先生的仇恨溢于言表,滕错说:“尘忠和尘良的事是你做的。”

“当然,”夜生微笑,很痛快地承认了,“那是唯一可以快速把尘先生逼出寨子的方法。他龟缩在这里,我们谁都不爽,局面总得有破绽。”

这一招的确管用,甚至和滕错不谋而合,省去了他和萧过计划里的很多步骤。但滕错没想过要两兄弟的命,夜生太狠了。

“我没想要他们的命,他们其中至少得有一个要活着,这样才能让尘先生到益嵬去,我的目的就是这么单纯。”夜生仰脸观察着滕错,不可置信地说:“你不会是对姓尘的一家人心软了吧?”

“你应该感谢我,”他阴冷地说,“我为你做的事不止一件。”

“啊,我好感动。”滕错说。

夜生歪了歪头,说:“你以为是谁假借尘先生的名义让陈芳一从彼得·肖手里定的那批货,是谁让彼得选择人体运输的方式,以便短时间内第二次交易?是谁让你得以发现当年的真相?”

最后一块拼图悄然扣合,那股在许多事件背后推波助澜、困扰了滕错很久的力量就在眼前。夜生只是那个引导者,他让滕错自己查出陈芳一和花园的关系,这比他直接告知要有力的多。

这人有本事,能在尘先生身边暗渡陈仓,假借尘先生的名义和销售人员联系,这事风险很大。滕错扭头看向庞叔,想明白了。

难怪夜生什么都知道,他的爪牙就在尘先生身边,而且几乎不会被怀疑。庞叔是在花园成立前就跟着尘先生的人,背叛两个字似乎是离他最遥远的。他被派来监管夜生,这步棋按理说没走错,但尘先生没算到,冷面修罗也能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产生类似父子的感情。

“你跟了尘先生十年,是我让你不再认贼作父。”夜生说:“现在到我们合作的时候了。”

滕错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认真地思考。然后他忽然把枪口贴近了夜生的额头,问:“给我一个同意的理由。”

庞叔想要上前,但夜生抬起一只手,没让他过来。他甚至微微倾身,让枪口完全地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他对滕错吐出两个字:“萧过。”

说完之后他还莞尔笑了笑。

指尖冷到发疼,每一下呼吸都很沉重,仿佛空气也被雨水浸湿了。滕错深刻地知道,这个时刻没必要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或者“他对我不重要”这样话来欲盖弥彰,他用余光瞄着庞叔,计划扑过去抢下那把枪。

“我说过了,我知道你的一切。”夜生用一种心疼的语气说,“我知道你和他的过去和现在,你们在逾方市重逢,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沉默寡言的酒保。我在逾方市是有人的,拿他的命非常简单。”

他露出了破绽,滕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颤抖着呼吸,过了一会儿,稍微把枪往后挪了一点。

他放平了声音,问:“你要我做什么?”

“研究,”夜生深深地看着他,“和我联手,真正地研究出罂\粟的新品种。”

他把手伸进毛毯下,把画纸递给滕错。

晶亮的颜料勾出层叠的花瓣,那是一种引人注目又倍感暗沉的色泽,和下面细长的花茎并不搭配。滕错看完了,掌心都是汗。

“多么神奇的一件事,鲜艳并不代表升级,纯度最高的花种反而拥有诡异的颜色。”夜生收回手,缓缓地说,“怎么样,滕错,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滕错把画纸扔回他腿上,问:“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尘先生就在益嵬,你完全可以联合外人,比如土爷,现在就把他干掉。”

“那样就真的成为了内乱,”夜生冷静地说,“我要的是尘先生被捕,真正地把花园留给我。”

雨水斜入洞口,缀成白厚的帘。滕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我等不及了。”夜生用冰冷的口吻说,“尘先生已经掌权够久了,他想把那一吨货变现然后全身而退,这件事我不可能答应。我要他受到惩罚,我要就妈妈出来。逾方市被做掉了,我们齐聚在这里,还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合适?而你也没有时间了,快点结束这一切,你就可以回去找你的萧过了......哦,你放心,我还没有动他。”

他抬起一只手,握住了额前的枪管,继续说:“滕错,应该知道,我既然选择在现在动了尘忠和尘良,就没有退路可走。”

滕错注视着他,选择在这场目光的弈峙里败下阵来。夜生放开手,滕错就缓缓地放下了枪。

庞叔站在一侧,夜生看了他一眼,他也放下了手臂。

“尘先生受到惩罚,”滕错看起来有点疲惫,他问,“然后呢?”

“然后,”夜生微笑着说,“我会让银色的罂\粟绽遍人间。”

***

雨狠狠地敲在伞面上,萧过在夜色走向益嵬镇上的医院。

他刚刚结束和谭燕晓的通话,边防部队已经根据烈火提供的毒\贩名单抓获一人,但他现在需要去医院盯住尘先生一行人。

事发突然,谁也没有时间准备,从尘先生离开忠良寨到烈火的消息递到火石手里,这中间隔了十个小时,错过了提前部署的时间,谭燕晓对这一点有些不满。但益嵬镇上的医生边防是可以做工作的,戴盛明队长在边境待了这么多年,也有自己的线人。

萧过准备进入医院,滕错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进来了。

之前两个人的通话被打断,滕错挂得很匆忙,萧过这会儿听见了敲门砖的数字,才刚放下点心,就又揪起来了。因为那人说话的声音不对,很低,还带着轻微的颤抖。

萧过问:“你怎么了?”

“火石......”滕错在那边闷声叫他,说:“我找到我妈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