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62章 尝血

脚下开始震动的那一刻萧过还在工厂的另一头,但从他进屋开始就盯住了滕错。他看着那人置身罪犯中间,被同事打伤,一路狼狈闪躲,在能逃出去的时候救警察,然后就那么蜷在那儿等死。

他想的没错。

如果他再不去,滕错就不会回来了。

萧过赶在二层塌下来的前几秒开始奔跑,踩过瓦砾,跃过不知道谁的尸体。周围轰鸣声不断,火已经从二层烧了下来,人被炸开的皮肉迸出鲜血,但他在枪林弹雨里只看得见滕错。

有尖兵倒下了,盾牌被扔在地上,萧过俯身抄起来,然后飞扑过去。他紧紧地抱住了滕错,两个人一起被力道带得滚了半圈,他不肯让滕错沾着碎石,一手举着盾牌撑在上面,靠蛮力挡住了坠物。

手臂里的人瘦消更甚,骨头硌到了他的肌肉。萧过的小臂勒在滕错肋骨的位置,滕错每一下呼吸都带着骨骼扩张,这熟悉的触感让萧过放下点心。粗喘和心跳声充斥在小小的空间里,汗珠顺着下颚滴下去,萧过腾不出手去擦。

他低着头,有些变形的头盔跟着向下低。在遮挡所剩的缝隙里,他看到滕错睁开了眼,看了他须臾。

汗和血沾了泥,混杂在这张美丽的脸上。滕错的眼泛着红,苍白的手抬上来,把他的头盔推了上去。

这样两个人就是真正地看着对方,他们喘息不定,呼吸逐渐合拍。两双眼的瞳中都只有对方,一切变得泪红。

四周的轰砸停了下来,萧过把垫在滕错身下的手臂收回来,极力控制着指间的颤抖。他笨拙地去摸滕错的脸,试图抹干净那上面的脏。

滕错捉住了抚在他颊边的手,张开嘴想说什么,先被粉尘呛得咳嗽起来。

有人在废墟上呼喊,枪声再次传来,离他们很近。萧过侧身,用膝盖撑着地,臂膀蹭在地上,俯身抱住了滕错,力道大得让滕错又闷声咳了几下。

萧过的嘴唇开始颤抖,他低着头,离滕错越来越近,看着滕错的眼红得像是要哭出来。双唇的剧烈颤抖被暂时压制,萧过的喉结滑动得厉害,然后他终于低沉地发出了声音。

他说:“小灼。”

这一声短促而艰难,但已经让滕错浑身战栗,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微微仰起颈,闭上了眼。

小灼。

这两个字比千斤重,萧过出现在这里,滕错明白,这个人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小灼,小灼......”萧过哑了嗓音,压着接近哭腔的破碎声调,不断呢喃。

“我来了,”他说,“小灼,我来了......小灼,你看看我。”

滕错听话地睁开了眼,他想摸摸萧过的脸,但他抬手时胳膊上流出了更多的血,染红了一边的石块。萧过的瞳孔都缩紧了,他扛着盾牌的胳膊顶住了酸痛,再次向上,坠在盾牌上的碎物掉落,他试图在底下制造出更多的空间。

有光从缝隙里照进来,然而滕错的手从领口伸进去,抓住了萧过的防弹背心,轻轻地向下拽。萧过明白他的意思,持盾的那只手慢慢地松了力道,盾牌被架在上面,他抽出手爬身下来,两个人身体紧紧相贴。

萧过发麻的手臂有点不稳,但他不肯再松开滕错。他狠狠地按着滕错的后脑,让人埋首在他的颈窝。

脸庞和脖颈是他们此时唯一可以直接肌肤相贴的地方,微颤间的热量进入身体,令人动情。滕错被这样抱着,僵硬地转动着眼珠,像是被冻僵后的回暖。

他用嘴唇蹭了蹭萧过沾着血和泥的侧颈,小声说:“萧哥。”

“我在。”萧过颤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听起来仿佛真的在哽咽,他在道歉,却还带着一点点狠劲儿。像是刚刚找回故意走丢的孩子的家长,星点的恼怒夹在如释重负和心疼懊悔里,抱着滕错不肯撒手。

滕错的眼睁大了,他想说什么,张开嘴又失了声。

他也来不及说什么,比刚才更为迫烈的枪声已经响了起来。

相拥的这几秒被延伸成幸福的永恒,对他们来说奢侈得不行。重逢的旧还没有叙,他们就要分开,然后分别拿命去搏。千言万语堵在胸膛里,化作声声泣情的心跳和无比复杂的眼神。人的情愫有那么多种,喜悦、担忧、愧疚、爱恋,还有一点点因为先前隐瞒的怨气,都在滕错猛地吻上来时炸开在心口。

他动作太猛,两个人唇齿相磕,这一吻更像是啃了一口。滕错索性咬下去,尝着了血味才后退。

“萧哥,”血珠在滕错唇上绽开鲜艳,他还搂着萧过的脖子,低声说,“送我走。”

萧过并不回答。

他们都在私心里演过无数次半途而废,两个人远离战场去过单纯的日子,不理不问乐得糊涂,但这巨大的**在心底的坚守面前再次败下阵来。滕错撑着手臂,在狭小的空间里摸索着找到了他的枪和蝴\\蝶\\刀。

萧过沉默地看着他,伸手用拇指碰了碰他侧颈的擦伤。

“我的追踪器也许会掉线,”滕错蜷了腿上来,把刀放进靴子,快速地说,“目的地是境外的益嵬镇,估计尘先生会在那里接人......”

有什么在离他们不远处爆炸,打断了滕错的话。碎石溅起,萧过迅速趴下来,把滕错压在胸膛底下。

这一阵过去,滕错耳边尖锐地鸣响。萧过身下的空间温暖又安全,那里有他想要的一切,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眷恋的资格。

压下来的石块被掀开,滕错舔走了唇上的血,品尝一般抿了抿嘴。然后他推开萧过,翻身匍匐在地,透过被炸没了玻璃的窗户看到了后院里的蓝蝶。

他要过去,却被萧过握住了手腕。

萧过半跪在地上,身躯像是护着滕错向前的山。他仰起脸,对滕错说:“小灼,你......”

他的声音退下去,滕错顿着身,问:“嗯?”

“你,”萧过说,“记得回来。”

从硝烟战场回到安稳现世,从遥远他国回到家乡故土。从一个人回到我身边,从地下回到人间。

仿佛有那么一瞬间的万籁俱寂,枪林弹雨悉数被萧过的乞求消了音。男人低沉微颤的声音飘散耳边,滕错的眼里涌出了泪,他在酸涩间扭头,舌尖上还有萧过的唇间血。

两个人一跪一蹲,滕错任由萧过拽着手腕,但他没有回头。

他温柔地看着没有萧过的前方,轻声说:“你好好活,我会回来。”

萧过的手松开了,他用盾牌为滕错做出掩护,让滕错翻跃过窗户。从废墟里站起身的警察和毒\\贩陆续踉跄着也站起了身,有三个罪犯结伴跑向后门,萧过飞快地瞄准开枪,打在了一个人的腿上。

毒\\贩们死伤得差不多了,蓝蝶和她的两个保镖逃了出去,已经出了院子,下到了山坡上,冲滕错打手势。院子里的警察大多都还在缓爆炸的今儿,滕错在车后面蹲着喘了一下气,拼命克制着没有往萧过的方向看,然后一鼓作气地奔跑到墙边,撑臂翻墙出去。

然而胳膊上的枪让他不得不慢下速度,背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时间回头看是警察还是花园的人,只能凭着本能一矮身,果然有枪声响起,但没有打中他。

可他看到蓝蝶的表情变了,皱眉盯住了他的身后。滕错回身,他们这些人的反应都发生在一瞬间,侯韦康满是血的脸一晃而过,滕错已经有了动作。

两个人拿枪指着对方,都是上了膛的。这一幕让蓝蝶也吃了一惊,所有人一起沉默了两秒。

滕错的脑子里在电光火石间计算出可能性,但无论是哪一种,他我这枪的手都不能放。

“从背后朝我放冷枪,”滕错恶狠狠地盯着侯韦康,说,“你很有本事啊。”

他眼神漆深,背脊半点没弯,但其实已经觉出了困兽感。他的持枪惯用手是右手,可胳膊上的枪伤让他的手腕吃不住劲儿,如果真到了比速度那一步,他没有把握赢。

侯韦康的表情也变了,他个子小,伸着脖子梗红着脸瞪人,有种猥琐感。

侯韦康转头看向了蓝蝶,说:“他是警察!”

这句话令人震惊,但蓝蝶乍一听是不信的。她和滕错在一个岛上受训,之后的事也都由尘先生安排,滕错不可能是警察。

但侯韦康很肯定,他甚至抬着枪向前了一步,说:“我亲眼看见的!”

滕错笑出了声,阴柔的脸有点扭曲。他恶意地拉长了声音,问:“你确定?”

“确定!”侯韦康似乎不敢和他对视,看着蓝蝶,说:“蝶姐,我亲眼看见的......”

“你在拖延时间,”滕错阴冷地说,“我们现在本应该已经逃进了山林。”

“不!我真的看见了!”侯韦康大叫,他扣着板机的指尖在用力。他终于看向滕错,说:“你刚才和——”

枪声蓦然响起,子弹从侧腹打进去,侯韦康猛地栽倒,手\\枪脱手落地。滕错转头看过去,高大的警察站在围墙边,举枪正对着他。

那人的眉眼被挡在头盔的阴影下,但滕错永远不会认错萧过。

这个时候最优选择是击毙蓝蝶,让滕错一个人出境。但蓝蝶已经卧倒,闪出了萧过的击杀范围。滕错别无选择,把枪举向萧过,他用一种凶狠的眼神看着萧过,转身的时候用枪托蹭过了自己的左肩。

他在下一秒被萧过击中,子弹贯穿了肩头。滕错向后仰倒,被黏温的血溅了半边脸。

疼痛让他眼前有点模糊,蓝蝶在变故发生后迅速反应,拉住滕错的衣领,一起滚下山坡,一边喊了声:“带上人!”

她的两个保镖于是架起已经半昏不醒的侯韦康,滚落坡下的滕错还能站起来,被蓝蝶扶住了手臂,一起撤向山林。

萧过站在围墙边,身边有同事用通讯器问戴盛民是否要追击,被抓的毒\\贩和制\\毒人员都被解了腰带和鞋带,这是军队铐人前的固定程序。

“萧副?”项山来叫人,但萧过就跟没听见似的,紧盯着滕错消失的方向。

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他的魂儿也跟着飞出去了,耳鸣愈发严重,他不知道是该感到担心还是庆幸多些。滕错对着他的枪眉头也没皱一下,那源自不移的信任,可萧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

入了这行的人都要做好心理准备,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生死离别前和所爱之人道别。然而上一刻相拥的触感还残留在胸膛,这样的落差萧过受不了。

他摘下头盔,说:“我要联系谭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