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42章 靠近

拥抱的时候两个人都看不见对方,但都闭上了眼。这是一个代表亲近和信赖的姿势,心跳穿透肌肤血肉,直达彼此的骨骼,少年心里的悸动破土而生,不可逆地填满了整个胸腔。

等到分开的时候南灼的眼已经干了,比刚才黯淡了一点。他轻轻推了一下萧过,萧过往后退了半步。

“我没事了。”南灼眨眨眼,目光不是很有神。悲伤和思念无处遁藏,他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一样缓慢地说:“就是有时候真的想不通,为什么我还活着......”

“你不要这么想好不好?”萧过再次拉住了南灼的手腕,他真的很不擅长把感情变成语言,在原地踌躇了半天,说:“没有为什么,你过得好了,滕叔叔会很高兴的,但是、但是你不要为了任何别人活,你就是你.......活着很有意义的!”

他似乎有点着急,顿了一下,皱着眉问南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南灼看着他的眼睛,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然后他点了点头,“嗯”了一下。

“我的故事讲完了,”他沙哑着嗓音对萧过说,“你快回家吧。”

他向伞外迈了一步,可又被萧过拉了回来。伞向他这边倾过来,萧过俯首看他,张开嘴又停顿了一下,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想问什么就问,”南灼的眼有点肿,他勾了勾嘴角,“别总问我了。”

萧过问:“陈阿姨对你不好,对不对?”

南灼这次是真的笑了,他耸了耸肩,说:“不能算是不好吧。”

“可是上次,”萧过有点犹豫,“在学校的时候,你受伤那次......”

“她养着我,”南灼打断他,说,“让我有地方住有东西吃有学上,如果她没有领养我,孤儿院不可能送我到市重点的高中。她还给我零花钱,我以后赚了钱也会养她的。感情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我不是没有期待过,但现在不期待了。”

他的声音很轻,被雨声压在下面,萧过不得不微微倾身来听清。雨珠滑过少年的鬓,在乌黑的色泽上形成摇晃的剔透,正好在萧过眼前。

他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说:“但她应该对你好的。”

南灼和他对视,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

他并不是在教训萧过,就是简单的叙述。然而就像他自己说的,其他人觉得可怕的事就是他的稀松平常,萧过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心里的触动都化作了沉闷的痛。

他沉声说:“南灼。”

南灼说:“嗯?”

萧过说:“这个世界上真心对你好的人,不只滕叔叔。”

这句话被他说得很急促,然后他也不等南灼回答,带着人走到了门廊下。窘迫感忽然冒了出来,他说:“快进去吧,早、早点休息。我,那个,马上就走。”

然而等南灼回到房间之后他还没走,他抬着伞,仰着头等,直到二层的一间房里亮起了灯。窗帘是紧闭的,但他能看缝隙处的光。

萧过转身离开,到车边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房间的窗帘被拉开了,有道身影站在玻璃前,隔着雨他看不清,但他知道那是南灼。

雨夜里的两个少年幻想出了一场对视,闪电在空中划出光锋,他们都没有动。南灼的前额紧贴着冰冷的窗,轻缓的呼吸在玻璃上印出湿雾,他抬指,在那上面点出毫无意义的图案。

一直到萧过离开,他依然在那里凝目而视。

“不......”泪流进了嘴角,南灼模糊地说,“不只滕叔叔吗......”

***

周日上午南灼少见地没有早起,冯阿姨来敲门的时候他还在被子里。他打开房间门,冯阿姨说有同学找。

“是个男同学,他说他叫萧过。”冯阿姨说:“在外边儿等了好长时间了,我跟他说你没起呢,他也不让我叫你,就一直没走,我这不是看他等太久了才来喊你。”

南灼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点点头,说:“我马上下去。”

“行。”冯阿姨离开前对他笑笑,说:“我们南灼也在学校交上朋友啦,好事儿啊!”

屋里窗帘还拉着,南灼侧身贴在窗户那里,往下看了两眼,但没看见萧过站在哪儿,也没看见萧过家的车,可能是角度不合适。他也没打开窗帘,换了衣服下楼。

中秋的那场暴雨一过去,冷秋就真正来了,晴空下的风温度很低。南灼穿着件短袖,一出屋子就打了个冷战。

萧过坐在院门边,背靠着栅栏,身边停着二八杠自行车。南灼走过去的时候他正揪了根枯草夹在指间玩儿,看到南灼就把草扔开了,像是忘了起来,仰着脸看人。

骨骼峻拔的男生,身高一八五已经挡不住,可坐在地上的时候偏偏让南灼觉得很听话。南灼觉得挺有意思的,微微俯身去说话。

他穿着件纯黑色的t恤衫,前倾的时候领口处露出嶙峋凹陷的锁骨和一点白皙的胸膛,萧过刚好可以看到。线条和颜色都太抢眼了,萧过想挪开眼,没成功。

“萧过,”南灼不知道他的视角,问,“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让萧过完全地回过了神,他没有回答,反而皱了眉,仔细地看着南灼,问:“你怎么啦?”

风轻柔引吭,萧过看了眼南灼裸\\露在外面的两条细白的手臂,一边站起身一边脱下了自己的夹克。他想直接给南灼披上,又停住了,他看着南灼,是在征求同意。

南灼看了他几秒,从他手里接过夹克,自己穿上了。

萧过低着头看着他拉拉索,低声问:“你、你是哭了吗?”

他的衣服大,拉索拉到头儿,遮住了南灼的下巴。而且这人站起来又高了,南灼有点不情愿地微微仰起头,说:“没有啊。”

他的声音的确带着鼻音,而且还有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他的眼圈和鼻头都是红的,被苍白的肤色衬得格外脆弱,头发有点乱,一看就是才起床。但是他没哭,是感冒了,前天晚上淋雨淋的,警察墓园不在市中心,如果不是遇上萧过,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家。

萧过看起来有点紧张,问:“发烧了吗?严重吗?吃药了吗?”

“不发烧,”南灼今天莫名对他很有耐心,说,“就是流鼻涕,昨天已经吃药了。”

萧过又问:“那你的手怎么样?”

“发炎了,没事。”南灼抬了抬指,对萧过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地说:“我身上从来不留疤,没事的。”

萧过点点头,说:“那你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南灼皱眉,问:“你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

萧过笑了笑,说:“也没什么事,我,我......就回去了。”

“好好说话,”南灼有点受不了他这幅失落又委屈的样子,说,“不是都等了很久了吗?”

“没,”萧过说,“也没多久。”

熙和的秋阳照亮了南灼的瞳孔,他反问:“没多久是多久?”他稍顿,又向萧过迈进了一步,说:“说实话。”

萧过没后退,最终老实地说:“两个半小时......不到。”

南灼张了张嘴,带了点不自知的愧疚。他说:“来找我干嘛,说话。”

“就是,看你前天心情不好。”萧过不好意思,抬手扯了一把t恤的领子,说,“想带你去散散心。”

南灼瞥了眼他的自行车,问:“去哪儿?”

萧过说:“本来想带你去海边来着。”

“去啊,”南灼说,“走。”

“别、别了吧,”萧过抬起手拦了一下,说,“你感冒呢。”

南灼从宽长的袖子里露出手,推在萧过的手腕上,说:“你别把我当小姑娘对待行不行?”

“我没有。”萧过难得反驳,而且很果断。他非常认真,说:“你比小姑娘还瘦。”

这话放在以前他绝对不会说,但经过那场雨,两个人都觉得相处起来有点不一样了。南灼回屋拿了件外套,就打算跟着萧过出去了。

他下楼的时候陈芳一刚好起来,她节假日也照常工作,今天凌晨才回来。南灼停下脚步,说:“妈,早。”

她对妈这个字眼没什么感觉,陈芳一让他叫,他就叫了。至于前天晚上萧过说的“她应该对你好”,这在南灼的认知和经历里并不成立。

“诶,早。”陈芳一抬手把长发别到耳后,看了眼南灼,懒洋洋地问:“要出去啊?”

“嗯,”南灼很规矩地报备了一下,“和同学一起。”

陈芳一不是很在意,说:“成,你去吧。交朋友没坏处......别耽误学习啊!”

南灼点点头,出门看见萧过已经推着车等在院外了。他自己拿了外套,把身上的夹克还给萧过,萧过没穿,把衣服叠好垫在了鞍座后面的后架上。

“不用,”南灼去抽衣服,“你穿吧。”

“我热,”萧过说,“骑车呢。”

二八杠是可以带人的,南灼跨坐上去,垫着衣服确实不怎么硌。萧过骑上车,两个人就出发了。

南灼盯了盯萧过的腰,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其实他也不知道萧过要带他去哪儿,但他不担心,也不想问。

萧过骑车非常稳,青春期的男生力气像是使不完一样,带个南灼真的毫不费力。等红灯的时候萧过伸下条腿,轻松地撑在地上。

他回头问南灼:“快中午了,你今天吃饭了吗?”

南灼顿了一下,说:“没有。”

萧过说:“我先带你去吃饭吧?”

南灼想了想,说:“行。”

萧过问:“你想吃什么?”

南灼说:“都行......你看路!”

绿灯已经亮了,萧过还回着头说话,旁边有辆摩托车忽地超过去,两个人的身体同时往另一边歪了一下,但萧过还是给扳了回来。他抓紧时间起步,自行车走得有点不稳,南灼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服。

这一下萧过感觉到了,但他随即听见南灼在后面低声说“抱歉”,然后又放开了手。

萧过不能回头,但他语气很急促,说:“没事,你抓,我想让你抓。”话说到这儿又觉得不对,于是又说:“不是,我是说,你坐不稳......注意安全,你搂着我吧。”

他以为南灼不会有反应,然而下一秒,南灼就照他说的做了:

是实打实地抱住了他的腰,双手在他身前指尖相对。

阳光很烈,南灼被笼在下面,和萧过一起形成相连的影子。萧过的背上出了一点汗,但他毫不犹豫地把脸贴了过去,让萧过的心跳强劲地响在自己耳边。

这是超乎寻常的亲密,两个男生这样做,周围已经有人投来惊愕的目光,萧过看不见,而南灼毫不在意,甚至坦**地回看过去。他轻晃着双腿,嘴唇微动,紧贴在萧过背后无声地喃喃自语了什么,

他的面庞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如同玫瑰般娇雅,从这样的姿势里透出媚态。可他的目光非常澄澈,整个人惺忪懒散,仿佛这么做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或者明白这样的紧密相贴后面的潜台词。他是处于蛊惑和矇昧之间的存在,一举一动像是随心随性,也像是密谋许久。

他蹭了一下萧过的后背,问:“我们去吃什么?”

萧过反应有点慢,嗯嗯啊啊了一小会儿,听得南灼无声地笑了起来。

“码头那边有很多吃东西的地方,”萧过终于捋清了思路,说,“想去看看吗?正好那边可以到海滩去,很近。”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震动,南灼感受着,“嗯”了一声。

少年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南灼的鼻尖像小动物一样动了动,闭上了眼。萧过替他挡住了所有的风,把秋日独有的凉爽温和留给了后座的人。

等到码头的时候南灼几乎要睡过去了,信任和舒适是很奇特的事情,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在另一个人身边合眼休息的能力。萧过像是感受到了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刹车也循序渐进。

码头上都是渔船和海产,隔一条街的地方有夜市,白天也开,就是没那么热闹。不过现在是假期,人还是很多的。

萧过锁了车,两个人走过去,南灼看着路两边的摊子,刚才搂腰的那一下没什么可说的,谁也没提。

萧过带着他穿过人群,两个人的手背时不时碰到一起,但都不看对方,碰一下,再都心照不宣地挪开手。过几秒再放松,然后再碰。

路边有家海鲜火锅很火爆,开在二层小楼里,现在还没到正午,外面已经有人在等位。两个少年就照人多的地方选,也排了队。

小板凳没有了,他们就站店门口。萧过终于止住了自己的思绪飞扬,低头看着南灼,赶在自己出神前问:“你冷不冷?”

南灼摇了摇头,微微侧头看着远处的蓝天。

萧过想了想,又问:“火锅不是甜的,行吗?”

南灼笑出了声,收回目光,轻声说:“行啊,我又不是吃甜上瘾。”

“啊,”萧过也跟着他笑,说,“那就好。”

两个人等的时间不算久,进去之后先被各桌上火锅冒出的热气扑了一脸。两个人坐下看菜单,整个大厅里都是白雾,蒸得人有点睁不开眼。

南灼眉头皱得很紧,点菜的时候也是。他们坐的两人桌靠角落,正好看得见后厨,南灼像是好奇,盯着看了好久。

锅底上来得很快,香味很足。浓郁的烟逐渐冒出来,南灼重重地呼吸了几下,拿勺子进去舀了舀,直接喝了一口。

萧过不知道这汤能不能喝,有点担心,叫了南灼一声,但南灼没理他,又自顾自地喝了几口。萧过也拿起了勺子,但南灼的手忽然伸过桌面,抓住了他的手腕。

修长的指带着颤抖,阻止了他的动作。然后南灼白着脸站起身,略微踉跄地往洗手间走。

萧过立刻跟过去,到的时候看到南灼正一把推开洗手间里的窗。新鲜的空气在此时变得有点呛人,南灼咳了几声,额角都渗出了冷汗。

萧过是真慌了,过去扶住了人,低声问:“你怎么了?”

洗手间里没有别人,南灼都没来得及关上隔间的门,就俯身把刚才喝的汤都吐了出来。可这似乎并不是因为他不舒服,而是一种由心理触发的反应,他甚至抬起手,扣着嗓子眼让自己吐得更彻底。

“南灼?南灼!”萧过蹲在他身边,手一下一下地抚在他背后,掌心隔着衣服也感觉到了南灼身上的冷汗。

南灼缓了过来,用手背擦了下脸上的汗。他露出惨白的脸,和萧过对视。

他的双肩还在随着呼吸耸动,颤声说:“萧过......”

“我在,”萧过扶着他的肩,“你难不难受?我送你去医院。”

南灼摇摇头,带着很重的鼻音说:“这里的火锅有问题。”

短短几瞬,他竟然就像是恢复了力气,就着萧过的手站了起来。他的下眼睑很红,蓄着泪的眼带着莫名的恨意。

他说:“汤底里有罂\\粟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