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41章 滂沱

萧过一把抓住南灼的手臂,南灼被拽得转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他的眼眶和鼻子都很红,用了好几秒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萧过。

萧过看得皱起了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哭了吗?”

南灼浑身都湿透了,隔着雨对萧过摇了摇头。雨珠从天空中砸下来,滑过他的发梢,挂在睫毛和下巴上。

这是萧过第一次看见南灼穿自己的衣服,不见了蓝白校服的青春气息,黑色的长袖和长裤浸了水,紧紧地贴在少年削瘦单薄的身体上,勒出极细的腰和修长的腿。他几乎融进黑夜里,于是那张脸显得愈发诡艳惨白。

要么他天生如此,要么他就是从千层铁塔下逃脱的妖灵,长久的在黑暗中的生活已经让他失去了人气和血色。

比一般男性都要饱满的嘴唇缓慢地张开了,南灼的声音在略微颤抖:“萧过......你怎么在这儿?”

“我刚跟我爸妈出去吃了顿饭,”萧过没有松开握着南灼小臂的手,“你呢?”

南灼的目光有点躲闪,说:“我......”

闪电将半边深紫色的天点亮,月亮坐在雨水之上,雷响起来的时候南灼的身体明显地哆嗦了一下。萧过的另一只手扶上了南灼的肩,问:“你怎么了?”

南灼再次摇了摇头,他半阖着眼,湿重的睫毛垂耷着。萧过抬了只手在他额前挡着雨,作用不大,但多少能遮一点。

萧过说:“上车吧。”

雨浇得南灼几乎睁不开眼,他抬头的时候额头贴进萧过的掌心,冰凉湿润的皮肤蹭过忽如其来的温热,南灼的神情有点懵。他眯着眼看萧过,仍然摇了摇头。

下一秒萧过俯身过来,两个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南灼有点惊讶,想退后一步,但萧过原本遮在他额前的手忽然滑下来,捧在他的侧脸。

这下南灼是真惊着了,他没想到萧过能做出这样的举动,但萧过就是做了,而且不带任何犹豫。他的声音很低,混合在庞大的雨声里,带着一种被激怒后的怨气。

“南灼,”他有点咬牙切齿,字字清晰地说,“你再摇头试试。”

南灼说:“我......”

他的话说不完,因为萧过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拽着把人把车那儿带。少年迈下马路边沿的时候还回了一下头,确认南灼也跟着迈了下来。

车里开着暖风,两个人落汤鸡一样钻进后排,座椅全湿了。汪师傅非常担心,一边说着萧过胡闹,一边给他们找东西擦擦身上的水,车里也没有毛巾,他就给两个人递过了车里的外套。

他回身看到南灼的时候一愣,飞快地笑了下,说:“这......又是南同学啊!大过节的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

也许是因为浸了雨,南灼的眼黑得发亮,连瞳孔中心的琥珀色也被漆深吞噬了。他答非所问,说:“汪叔叔好。”

汪师傅看两个人身上的水珠差不多干了,把空调又升高了两度,说:“南同学要回家吧?地址是啥,我们送你。”

南灼犹豫了一下,在雨点打在车顶和挡风玻璃的声音中点了点头。他给汪师傅说了个地址,汪师傅打着车子,说:“离小过家很近的啊。”

车子开出去,汪师傅专心看路,萧过和南灼也都没有说话。车里暖黄的灯照亮了人的面孔,萧过几次开口,又因为司机在,什么也没说。

萧过扭头看着南灼,那张凄美的脸被淋润得很透彻,呈现出如同冷冰一般的颜色和透明度。他的嘴在温暖的空气里找回了一点血色,还是不够鲜艳,但放在这张苍白的脸,已经仿佛是殷红的花瓣。他微微张着双唇,唇珠翘起最可爱的弧度,每一下呼吸后的微颤抖都像是在勾引,灯从斜上方照过去,睫毛在他窄挺的鼻梁上投下阴影。

他靠在后座上,黑色的高领衫和牛仔裤湿后紧贴在身上,瘦削里隐藏曲线,引人遐想。然而他像是对此一无所知,侧脸透着无辜,低头玩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还没有好,石膏浸了水,细弱修长的手指蜷起来又展开,指尖还挂着一颗水珠,颤晃间滴落在萧过心头。这张脸,这双手,这个神态和姿势,加起来就显得......

“你看着我干什么?”南灼感受到了萧过的目光,没侧脸,就这么垂着眼说话。他的声音有点哑,听上去很虚弱,没有质问的气势,反而有点可怜。

他问完了,睫毛颤了颤,探出舌尖舔了舔下唇。

妖气十足。

萧过为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心慌,但他依旧没错开眼。

“没看什么。”他回答南灼,根本没注意自己在说什么,“就看看。”

南灼双肩微动,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侧脸回看过去。让萧过觉得含着妖气的目光看过来,从他还紧绷在身上的白衬衫一路往上,划过他的喉结,最终和他的四目相对。

这种目光太容易让人生出焦躁,从来不纠结于形象的人也会难安,萧过很想低头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但南灼已经把脸转了回去。

萧过几度开口,最终问:“你的手沾水了,没事吧?”

南灼没说话,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一直到车开到陈芳一家,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最后连汪师傅也觉得实在压抑,把车载音响打开,三个人一起听邓丽君的《但愿人长久》。

到了之后南灼对萧过和汪师傅分别道了声谢,毫不犹豫地推开车门走进雨里。

“等一下!”萧过探身从副驾驶门边抓过伞,也下了车,说:“我送你进去。”

别墅完全黑着灯,一看就是没有人。这是南灼的住处,也仅仅是他的住处,沉重的钢铁堆砌立在雨夜里,像只怪兽,门廊下的夜灯就是他经年久睁的双眼。

南灼已经走进了院子,草坪上的石板路积着水,风皱涟漪,又被他踩碎了。

萧过的伞遮上来的时候南灼回了一下头,然而萧过站得很近,两个人的额头几乎抵在一起。雨敲着纯黑色的伞面,这种声音像是另一种静谧,两个少年在此时长久地对视,都在对方瞳中迷失了自己。

南灼的身上湿了,萧过离他很近,发觉他雪色的肌肤隐约带香,像是花的味道。

很奇怪的一件事,刚才在车里他并没有闻到。就好像这味道是单独给他去发现的,有第三个人在的时候就不会散出来。

萧过原本追出来就是要送南灼到家门口,还想问问南灼怎么会在中秋节这天一个人走在雨里。但他举着伞追出来,和南灼很近地相对而战,闻到了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又什么都忘记问了。

少年手捧鲜花,不是那种做好的花束,就是从花园里刚剪出来的花枝,凌乱地被他抱在怀里,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娇嫩的质地和颜色也沦为了少年面孔的陪衬。花香附着到他削瘦单薄的身体上,玫瑰花梗上的尖刺紧挨着莹白的指尖,一不留神刺破了肌肤,血流出来,被少年抿在了嘴里。

这些不知真假,都是萧过看着南灼自想出来的。

南灼看到他鼻尖耸动了一下,轻轻地笑了下,向萧过迈进了一步,问:“你在嗅什么?”

萧过有点出神,说:“你。”

“啊,”南灼叹了一声,说,“我是什么味道?”

萧过连眨眼也是慢的,说:“你身上有......花香。”

南灼偏了偏头,问:“什么花?”

“我不知道......”萧过低声说,“玫瑰?”

南灼摇了摇头,顿了一下,说:“雏菊和百合。”他笑得很好看,“你想知道我今天去干什么了,对不对?”

萧过发着愣点点头,“嗯”了一声。南灼笑着看他,没立刻说话,萧过有点犹豫,问:“是不是......去祭奠你爸爸......”

“不是,”南灼看着他的眼很亮,“是一个差点成为我父亲的人,或者说,我很希望他是我的父亲。”

他像是怕萧过不理解,想了想又说:“他是我长这么大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他就像是我的父亲。”

他仰头看向天空,萧过替他抬高伞沿,南灼得以隔着雨看到圆月。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缀在伞周,南灼像是隔帘观月,双瞳被染上一点蓝色的光。

他在此刻忽然露出了一点柔软,对萧过说:“他对我真的很好......但他已经去世了。”

以萧过的教养,他知道现在该说什么。“节哀”两个字太轻,他不愿意把它们如同鸿毛一般扔过去拂在南灼的伤口上。

南灼扭过头去看月亮,萧过为他打着伞,另一只手伸过去,拉住了南灼的手。

他平时会握南灼的手腕,然而此刻不一样,是整只手掌宽厚用力的包裹。南灼身体僵硬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挣脱开。

然后他抬眼看向萧过,目光带着温情,他的眼泛着红,像是噙了泪一般湿润。萧过从来没有这样地和南灼——或者任何一个人——四目相对过,心灵之窗终于打开,萧过深刻地意识到,这双眼就是南灼身上妖气的源泉。

比杏眼妖艳,比桃花眼清冷,比凤眼空灵。引诱的味道都藏着眼角和眼尾,偏偏留了双瞳无比清澈,带着天生的湿雾,下眼睑永远微微发红,又有种脆弱感,随时随地都在散发着弥天的煽惑,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到悸动。

太勾人了。

“萧过,”南灼轻声说,“你想知道我的事,我讲给你听。”

萧过说:“好。”

“我没见过我妈,我爸,南宏祖,死得很早。”南灼说,“他死的时候我十岁,在那之前我没有上过一天学。他的死......很复杂,警察原本要把我送到孤儿院去,但有一位叫做滕勇安的警官把我带回了家。那个时候,他是逾方市禁毒大队的队长,因为职业特殊,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但他带我回家,送我去上学,给我做饭,教我对错,对我好......萧过,我可能没办法形容,但他对我真的很好。”

雷声暂停了南灼的故事,萧过已经发现了他对雷声的应激,向他迈进了一步。十七岁少年的身型已经向成人逼近,宽硕的肩和带着肌肉的手臂挡在南灼面前,在他不受控制地颤抖的时候成为一种遮挡和保护。

南灼微微低头,额头虚抵在萧过的胸前。

萧过这次没有再问什么,他只是手掌微动,把南灼的手拉得更紧。

雨滴砸滚的声音令人感到安宁,南灼重新抬起头,说:“然后......有一天我听到滕叔叔和他的同事 说话,说他已经正式准备收养我了,别人劝他别管我,怕养不熟,但他很坚定。我当时躲在门后,听到了,真的好兴奋,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他的眼闪着光,像是烟火余烬,雨点被风推进伞下,也无法将其泯灭。能遮雨的门廊就在几米远的地方,但两个人都没有挪步,他们就站在雨里说话,因为南灼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柔软,雨水冲刷下来,这让他更有安全感。

他说:“可是第二天......那天是中秋节......他被毒\贩报复,被杀死在小区里。毒\贩捅了他一刀,刀插在他右侧的胸前,很深很深,他就死了。”

萧过握着伞的手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南灼眨了眨眼,说:“后来,他的同事们清点他的遗物,发现他的包里放着我的收养文件,他已经签好字了。”

然后他仰脸看着萧过,眼里酝出了血色。他的声音变得很破碎,强撑着继续说:“从我被滕叔叔带回家,到他牺牲,只过去了十七天。十七天......太短了......真的,真的太短了......我......我还没......”

他终于说不下去,视线里的萧过变得很模糊,漂浮着扭曲,像是隔了水雾。南灼稍微动了一下眼睑,睫毛忽闪了一下,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滴泪流出来,带着他压在心底七年的痛苦。南灼稍微偏头,感觉到萧过松开了他的手,他笑了一下,并不觉得吃惊。

然而下一刻萧过抬了手上来,托着他的下巴,用拇指抹掉了他脸颊上的眼泪。

并不柔软的指腹擦过去,南灼很惊讶,萧过对他微微俯首,用一只手圈过来,抱住了他。

一温一冷两具身体贴在一起,南灼的下巴抵着萧过的肩,呼吸落下去,萧过感受到了。雨伞稍稍歪了一下,那是他在心慌,他的手臂扶在南灼后心,被那里突兀的骨头硌到了掌心。

他抱了南灼很久,久到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

“这是,朋友间的......拥抱,”他低着声音说,“我想你开心,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南灼“嗯”了一声,然后慢慢地伸出手,回抱了过去。他圈着萧过的腰,两只手交叠在萧过尾椎的地方。

“我会开心的。”南灼慢慢地小声说,“你.....再抱一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