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27章 启途

陈芳一的头猛地歪向一边,人在晕过去的时候肢体失去控制,低头的时候颈部都响了一声。滕错对此毫不在意,看了一眼表,对陈崎招了下手。

“帮我去一趟猫眼。”他说。

陈崎知道他要做什么,点点头,说:“好的。”

陈崎对滕错的话从来都是百分之百的服从,立刻转身往门口走。然而他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滕错。

滕错握着枪的手就架在桌子上,他对陈崎挑了下眉,说:“这里我看着。”

陈崎点点头,还是没有动。他的嘴唇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犹豫着说;“错哥。”

“嗯?”滕错翻着陈芳一办公桌上纷乱的资料,头也没抬,“说。”

灯下的滕错看起来美好又脆弱,陈崎看了一会儿,眼神很晦暗。最终他用手蹭了蹭裤缝,低声说:“没什么......抱歉。”

他不说,滕错也不问,这么多年他最没有的就是好奇心。天色已经在压下来暗色,娴芳阁的人开始上班。陈芳一是老板,平时不会动不动就出现,滕错拿胶带封了她的嘴,发了消息给谭燕晓,然后趴在桌上把子弹从手\\枪里都拆出来再一一装回去,在连续的金属声中逐渐理清了混乱的思绪。

陈崎回来的时候滕错正在撬陈芳一房间里的保险柜,在这种时局瞬息万变的时候,他奇异地显出了一种平静和满不在乎,蹲着身,凝神很专注的样子,一小时前的崩溃全无影踪。

保险柜门被打开的那一下滕错很开心地笑了,两只眼睛微微向下弯,看起来非常单纯。

“耶!”滕错欢呼了一声,抬脸看着陈崎,得意地说:“手艺还在。”

他孩子气的举动和外表极其不符,陈崎站在那儿稍微有点愣神。滕错挑了挑眉,陈崎这才反应过来,对滕错颔首,说:“萧过已经撤了。”

滕错用枪拨开保险柜里的现金,稍微点了点头。黑发挡他的侧脸,陈崎不知道他这会儿是什么表情,继续说:“猫眼的人说他因为得罪了有钱的客人被开除了,从此在服务业再难找到工作。”

这自然是伪造的,为的就是让做酒保的萧过彻底消失。滕错翻找的动作没停,只是睫毛颤抖得很厉害。

他把放在现金后面的几样珠宝拿出来,打开一套翡翠首饰,把最大的那条项链毫不怜惜地拎起来给陈崎看了看,说:“是帝王绿啊,好不好看?”

他问的是项链,但陈崎的目光没在那上面。滕错细白修长的手指上绕着白银闪钻,被绿得耀眼的翡翠衬出了一种**感。陈崎的目光有点闪躲,但他说:“好看。”

然后他慢慢地在滕错身边蹲下来,闷了半天,说:“您还懂这些?”

“一点点,”滕错把项链装回盒子,“萧过家里原来是在西南那边做玉石生意的,我听他说的。”

陈崎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滕错并没有在看他,就又“嗯”了一声。

保险柜最下层有几份文件,滕错扔开珠宝,拿过来全部仔细地看了,都是出入白药相关,没有关于他或者花园的资料。滕错站起身,陈崎把被他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复位,又把保险柜关上了。

滕错坐到沙发上,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对陈崎说:“坐。”

桌子上有个烟灰缸,滕错点了根烟,摸出了手机。但陈崎还是站在原地没动。他一直坚持不要和滕错平起平坐,但今天不一样,滕错吞云吐雾,再次说:“坐。”

陈崎于是走过去坐下了,滕错拿烟对着他点了点,问:“要吗?”

陈崎摇了摇头,两个人坐得不算太近,但滕错面容上的每一个细节陈崎都可以清晰地看见。此刻的滕错非常放松,神情类似释然,他稍微张开嘴,飘缭的白雾从弧度饱满性感的双唇中被吐出来,他就像是在这场安寂的漫长中放下一切惦念。

滕错一直没有开口,直到把烟抽完,才说:“快到收尾的时候了,我原本其实是不着急的,但现在不一样了。”

陈崎沉默了一会儿,问:“是因为萧过吗?”

滕错把烟蒂按进烟灰缸,垂着眼“嗯”了一声。然后他看向陈崎,说:“我把我的存款转给你了,就我自己攒的那些,没多少,你想花就拿去花。”

这句话让陈崎几乎站了起来,但他控制住了,摇了摇头说:“您去哪儿我都跟着。”

滕错也摇了摇头,说:“这次你得留在逾方市。”

“我要跟着您去花园,”陈崎说,“还当您的保镖。”

这样的天真逗笑了滕错,他笑着叹了口气,说:“你以为花园是什么地方,尘先生是什么人,能让你来去自如?你忘了你当初费了多大的劲才逃出来?跟着我去干什么,送命吗?”

陈崎还想反驳,滕错抬手打断了他,说:“而且我留你在逾方市,是有事要让你去做。”

陈崎稍微平静了一些,点了点头。

“不是命令,这次算是我......求你。”滕错抿了抿嘴,说:“我走之后,你要帮我确保萧过的安全。”

空气的烟草味逐渐散去了,陈崎联想到滕错把钱都交给他了的事,胸膛起伏了一阵。他说:“您知道的,您说的我都会答应。”

他这么说,但滕错能听出他的不情愿。滕错说:“我不知要你答应,而是真的尽心尽力去做。”

“我知道,”陈崎沉声说,“我会的。”

“你只需要保护他到一切尘埃落定,不会太久。”滕错盯着他,说,“我和谭局说好了,已经给你恢复了合法身份,到时候你还是可以去过你想过的日子,想去哪儿都可以。”

然而他说的日子不是陈崎想过的,但他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表达。他沉默着不肯和滕错对视,滕错伸出手托起了他的下巴,那双美丽的眼在哀恳里似乎失去了光彩,蓦然看过来,让陈崎有些不知所措。

“陈崎,”滕错的目光掠过陈崎脸上的疤,“答应我。”

陈崎沉重地呼吸着,滕错微微皱起眉,说:“你要我跪下求你吗?”

“不,不要。”陈崎说,“我的命是您救的,您说什么,我一定会去做。您什么也不用给我,我对您......不需要任何别的。”

滕错的手缓缓地撤了下去,他说:“谢谢。”然后他微笑起来,“我相信你。”

他向前倾身,将手肘架在膝头,垂下头去,突兀的肩胛骨在皮夹克底下也很明显。陈崎坐在他身边,两个人明明离得这样近,但陈崎觉得自己被完全地排除在外。

这是独属于滕错的气质,从他们在国外遇到开始,这个人就以一种极其张扬魅惑的形象示人,但那底下藏着无懈可击的游离和冰冷,除了萧过,没有人能找到任何突破口。陈崎心里藏着事儿,但他说不出口,他在感情面前还是像个孩子,时至今日,甚至还会为滕错的某个眼神而感到心悸。

滕错抬起了头,说:“太阳要下山了,你该走了。”

他们站起身,滕错把陈崎送到门口。陈崎握住了门把手,又转身回来,滕错在他身后双手揣兜地看着他。

陈崎说:“错哥。”

滕错扬了扬下巴:“嗯?”

陈崎站的地方很暗,他说了一个“我”字,又觉得在这个时候说任何私人的事都很可笑。他脸上的那条疤从左眼角向下延伸,压着他的眼皮稍微耷着向下,看上去有种和他的年龄极其不符的苍老感。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真的不告诉萧过吗?”

“不告诉,”滕错耸耸肩,说,“都是有规矩的,上面有安排。”

“可是你......”陈崎艰难地说完:“你对他那么上心,如果能......”

“不能。”滕错笑了笑,用很轻的声音缓慢地说:“他站在光里,我追不到。”

屋子里很安静,滕错眨了眨干涩的眼,对陈崎说:“你也是,去正大光明地活吧,你这么能干,未来不发愁。”

他轻描淡写地断了自己的路,然后他朝陈崎挥了挥手,说:“保重。”

“错哥,你也保重。”陈崎的声音微颤,“平安回来,钱我给你存着,人我给你看着。”

“行,”滕错笑了,他忽然用手背蹭了一下眉心,说,“谢了。”

他侧过身,余光里的陈崎低着头双肩颤抖,他没有回头,听见陈崎用嘶哑的声音和他说再见。

***

KTV在傍晚时候就开始上客了,因为昨天被警察突袭检查,今天的娴芳阁并不会有真正的客人来。陈芳一的办公室在二楼,滕错把窗帘开了条缝,正好能看到门口的位置。

八点的时候有辆商务车停在门前,六七个年轻的男女从上面下来。这些人穿得都很时髦,然而仔细看的话他们的神情都很紧绷,进门的时候很警惕地左右看。KTV里有人在专门等他们,这不是第一次毒\\品以人\\体\\运\\输的方式进入娴芳阁了,陈芳一手底下的人甚至做出了熟练感,把人带到楼上的房间,一人发一个盆,排队去厕所。

滕错觉得有点恶心,从窗边稍微撤回身体。他今天没带糖,从兜里摸出片口香糖放嘴里嚼,谭燕晓的电话就进来了。

“第一批已经到了,”滕错说,“你的人来了吗?”

“已经到了,”谭燕晓说,“今天晚上我指挥,娴芳阁和彼得·肖那里同时进行。”

“那就更方便了,”滕错笑了一声,“我在二层,深紫色窗帘。别追太紧,蓝蝶的交易安排得太突然,我还得回去拿一趟东西。还有,这个号码我以后大概率不会再用,就算联系,也只有一次机会。”

谭燕晓简介地说:“收到。”

“如果通讯,”滕错说了串数字,“不管是信息还是电话,我都会先报数字。”

谭燕晓说了声“好的”,然后说:“如果在可以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不要忘记追踪器。”

“明白。”滕错顿了一下,又说:“你撤人的动作很快,谢谢了。”

“应该的,”谭燕晓说,“希望你也遵守约定。”

“放心。”滕错的额头隔着窗帘贴着冰凉的玻璃,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这么着。”

谭燕晓也沉默了两秒,说:“保重。”

“等一下,”滕错忽然说,“我还有一个要求。”

谭燕晓态度和善,说:“你尽管说。”

滕错说:“十五年前,逾方市禁毒大队的队长滕勇安被毒贩报复,在中秋节当天牺牲。以后每年那一天,请帮我送束花到他的墓前。”

谭燕晓说:“我会的。”

滕错说:“再见。”

他把手机拿下来,没有任何犹豫地挂掉电话。

没什么别的话要说,他能在执行任务前和陈崎以及谭燕晓说话,已经算是极其幸运的那一个。他生于黑暗,行在迷途,这个世界的阳光从来与他无关。

滕错从窗帘缝隙出往下看,第二批运毒的人已经到了。这次一共来了四拨人,等都到齐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陈芳一已经醒了,嘴还被胶带封着说不出话,但她也没有挣扎,就坐在那儿看着滕错。滕错吐出口香糖,抬起手绑头发,扫了她一眼。

警笛声响起来的时候娴芳阁已经被包围了,穿着作战服和防弹背心的警察们迅速进入建筑,从一层开始往上搜。滕错一把拉开窗帘,皎白的月悬挂在天上,洁淡的光未达人间,他的面庞和双眼被楼下警车的红蓝色点亮了,添缀出不真实的妖邪气息。

楼下传来枪响,花园的人并没有束手就擒,紧接着是爆炸声,可能是警察扔的烟雾弹。滕错猛地打开窗户,陈芳一没料到他看到警察会跑,睁大了眼睛,开始在椅子上挣扎。

滕错钻出去,攀着楼体上的管道一跃而下,看也没看曾经的养母一眼。

特警们在滕错的身影消失在窗口几秒钟后破门而入,枪口训练有素地指过来,陈芳一没再动,在几秒钟后颓然地垂下了头。警察查看窗口,用通讯器呼叫指挥,要去追跳窗逃跑的人。

滕错落地后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作为缓冲,周围竟然没有警察,他知道这是谭燕晓留给他的出口。他一秒也没有停留,扑向自己的车,远处有警察叫他站住,滕错掏出别在腰里的枪开了一枪,然后跳上车,趁着夜色开向公寓。

从此滕错二字所代表的身份只是潜逃在外的亡命徒,袭\\警、和毒\\贩勾结都是他背着的罪。滕错打开车窗,夜晚的风不断冲击过来,他深深地呼吸,口腔里还有口香糖的薄荷冰凉。

警察没有立刻追上来,滕错摸出手机,拨通蓝蝶的电话。蓝蝶接得很快,滕错的声音有一点被吹散在风里,他说:“彼得出事了,我需要撤到海边的安全屋。”

“什么?”蓝蝶的声音夹杂着惊讶和愤怒,她问:“怎么回事?”

她并不知道滕错和娴芳阁或者陈芳一的渊源,而滕错也不打算让她知道。滕错说:“具体不清楚,我去找彼得,结果警察就在酒店房间门口。”

蓝蝶问:“你在哪儿?”

滕错说:“路上,我要回去拿资料。”他稍顿,又说:“警察看到了我的脸。”

蓝蝶在那边骂了一句脏话,这是她第一次在滕错露出如此鲜明的情绪,滕错无声地勾了勾嘴角。蓝蝶说:“别管资料了,直接去安全屋。”

“不行,”滕错把油门踩到底,“是最新的结晶技术。”

蓝蝶不是技术人员,但她明白科学的重要性。她说:“好,我派人去接应你,沿海公路。”

城市的夜空无星无云,滕错到公寓的时候小区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他大步往里走,前天看到过的那只流浪狗忽然从垃圾桶旁边跑出来,他下意识地顿了一下脚步,流浪狗就追了上来,还跟着他进了门厅。

滕错停下来,狗也跟着停。

“不行,”滕错按开电梯,低头轻声说,“我自顾不暇,养不了你。”

流浪狗站在原地看着他,下耷的眼角让它看上去很失望。滕错走进电梯,按下关门键的时候,它从外面窜了进来。

“你......”电梯的灯非常明亮,滕错仔细地看了看,站在他脚边摇尾巴的狗不大,看起来就是只小土狗。他蹲下身接着打量,被它蹭了蹭胳膊。

滕错站起身,带着流浪狗走出电梯。楼梯间的灯是声控的,滕错和流浪狗都没出声,摸黑开了门进公寓。滕错大步往里走,叹了口气,半回头地对跟着他进了屋的狗说:“我养不了你啊,不过没关系,你在这里自己待一会儿,警察就会来抄检了......你表现好点儿,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混个警犬当当......”

流浪狗听不懂,安静地跟了他一会儿,自己到客厅啃沙发腿去了。滕错上到二楼,从保险柜里拿了新的弹匣,把几只针剂揣进夹克,又蹲在那儿捣鼓了一阵他的蝴\\蝶\\刀。期间流浪狗好像在客厅叫了两声,滕错没理。

等收拾好之后他站起身,拉开门的时候发现萧过站在他的面前。

两个人四目相对,滕错完全僵住了。整个公寓都是黑的,但实验室里开着的灯二十四小时不断,毫无眩光和频闪的惨白明亮从滕错身后照过来,让他能看清萧过的脸。男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双眼漆黑,牙关紧紧地咬着,侧颈上爆出的都是青筋。

萧过的目光一点点地挪动,扫过实验室里散乱各处的纸张、现金和枪械部件,然后他看向角落里的迷你温室。那里的罂\\粟盛开在温暖的灯下,和它们的主人一样诡艳又危险。

滕错的嘴唇动了动,从喉咙发出的声音很小。

他说:“萧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