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26章 设计

陈芳一的双颊和嘴唇都呈现出一种无助的白,她终于定下了神,直视着她曾经的养子,说:“南灼。”

滕错并不纠正她对自己的称呼,笑着说:“好久不见。”

“你......”陈芳一的目光缓慢地挪动着,仔细地打量南灼。年轻人穿着黑色的高领衫和皮夹克,包裹在黑色长裤里的腿细长,吊儿郎当地翘在桌子上。南灼的表情和动作都很轻浮,倒是他身边的陈崎稳如泰山,但是陈芳一知道,南灼才是管事的那一个。

她像是确认了什么,问:“你是警察?”

有的警察身上会有种狠戾的气质,那是他们常年和犯罪分子打交道而磨出的保护色,他们揣着最勇敢纯然的心,拼搏在肮污之地。陈芳一行走在法律边缘,见的人多,黑白两道都有,尽管眼前的南灼看上去不像是编制内的人,但他身上有种很微妙的气质,陈芳一本能地认为他们两个并不在同一队伍。

如此直白的问题在眼下的局势里就是低智商的体现,南灼大概率不会回答,陈芳一也知道这一点。然而南灼笑着摇了摇头,说:“当警察得符合政\\治原则,要求家庭血亲三代清白,你忘了我爸是什么情况?”

这一条他真的没说谎,陈芳一没想到他会正面回答,当即一愣。南灼露出了遗憾的神色,摊开双手,说:“现在再加上一个你,就更没戏啦。”

陈芳一有些出神地盯着他,办公室里的窗帘都是拉着的,水晶吊灯将办公桌对面那人的五官毫无保留地镀上了光,每一处都无可挑剔。十年过去,他的脸比少年时期更为精致,身上的妖气就像是鲜媚的花朵,青涩退去,如今已经完全盛放,魅惑的藤蔓丝丝缠绕,雌雄莫辨的相貌让身为女人的陈芳一也叹为观止。

滕错对这样的目光非常习惯,他甚至微微前倾,让陈芳一更为方便地欣赏。

半晌后他偏了偏头,问:“看够了吗?”

陈芳一的脸上浮现出难堪的神情,飞快地别开了脸,抬手撩了一下耳边发作为掩饰。滕错毫不在意,利落地放下腿,改为端坐在椅子里,陈芳一看到了他这样的动作,就知道他要问自己话了。

她从十几岁就出来混,巅峰时期专门租过房子放现金和金条,自认是见过世面的,不想跌了份。她坐直了身体,到底是稳住了气场,甚至轻蔑地笑了一下,问:“你是来报复的吗?”

滕错也笑了起来,说:“本来还真没这意思,不过经你提醒,也不是不行。”

陈芳一胸口起伏了一下,说:“你尽管来。”

“别急呀。”滕错的眼内邪气横生,他说:“你养了我五年,我得知恩图报,下手不能太黑,你说是不是?”

“这么多年过去了,”陈芳一有点咬牙切齿,“说话阴阳怪气这一点,你还是没有改掉。”

“我为什么要改掉?”滕错挑了挑眉,“毕竟你教的那么好。”

他不等陈芳一再说话,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我问你点事儿,你照实说,我不动你,咱们速战速决。”

陈芳一的手紧紧地扣着椅子把手,问:“你想知道什么?”

滕错苍白的指尖敲了敲桌面,问:“你和尘先生是什么关系?”

这一问让房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几秒的时间,陈芳一已经在脑子里思寻出了无数种可能。不管南灼现在是不是警察,他知道尘先生,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花园的存在。这十年发生了什么陈芳一并不知情,但花园的规矩她是懂的。

她问:“尘先生是谁?”

“啊......”滕错立刻垂下头去,发出了一声无奈至极的嗤笑。然后他拢着长发抬起头,看着陈芳一,瘪了瘪嘴,问:“有意思吗?”

嘴硬在他面前就像个笑话,陈芳一的面部肌肉绷得很紧。陈崎的枪口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几厘米,滕错责备似的“啧”了一声,抬起手扶在枪管上,又往后退了退。然后他把两只手肘都架上桌面,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陈芳一。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笑着说,“但我的耐心非常有限,你要好好把握。”

陈芳一咬了一会儿牙关,最终低声说:“从属关系......尘先生是我的老板。”

滕错点了点头,问:“你是什么时候加入花园的?”

“我......”陈芳一的两只手不自然地交握,“十四岁。”

“那真是辛苦你了,”滕错十分体贴,“具体负责什么业务?”

陈芳一沉默了一会儿,闭上了眼又睁开,说:“买人卖人。”

“当初你卖我的那个地下拍卖场,”滕错像动物一样危险地眯起眼,问,“你不只是卖家,也是负责人,对不对?”

陈芳一稍微抬起了下颚,说:“对。”

滕错问:“你在那里卖过多少人?”

陈芳一说:“就你一个。”

滕错问:“那个拍卖场里面一共卖过多少人?”

陈芳一冰冷地说:“记不清了。”

滕错向后靠着椅子背,问:“那个地方现在还开着?”

陈芳一看着他,点了一下头。

滕错的眼里都是血丝,他舔了舔牙齿,问:“你吸\\毒吗?”

陈芳一的脸抽搐了一下,说:“当然不。”

滕错问:“当初为什么要去领养我?”

他之前的问题是掐着节奏问的,而且都和自己没关系,陈芳一已经稍微放松了一点儿。然而他话锋转到了这里,陈芳一的脸色变了,没有立刻回答。

但她这样就已经说明了问题,滕错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有耐心,沉下声音,恶狠狠地说:“回答我。”

陈芳一是花园的人,听命于尘先生,这是他昨天看到陈崎发来沛姐照片的时候才确认的消息。然而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足够推翻他对于自己十一岁之后的人生的全部认知,一种对真相的迫切渴望占据了滕错的大脑,他盯着陈芳一的眼红得吓人,再次说:“回答我。”

他这样的表现让陈芳一心里警铃大作,她不确定滕错会把她怎么样,但她也同样不愿意透漏更多。她说:“偶然看到了你,长得好,觉得能卖钱。”

滕错在愤怒之下笑出了声,他摇了摇头,说:“我给过你机会了。”

然后他站起身,拎起桌上的台灯,抬手就扔了出去。电源线被扯断,带着掀翻了笔筒和水杯,乱七八糟地摔到地上,发出震响。陈芳一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可因为被绑着而无法躲避,只能本能地举起双手挡在身前。滕错撑着桌面坐了上去,一只脚踩在了陈芳一的椅子扶手上,从夹克内兜拿出了针剂。

他熟练地操作着,然后俯下身,扣住了陈芳一的胳膊。

“你卖白药害人[1],”他说,“现在我也来让你尝尝。”

他手腕上有绑头发的皮筋,被他粗暴地扯下来,套在了陈芳一的手臂上。他一边眯着眼调整手上角度,一边说:“等你晕过去我就去把你也卖了,卖出国,到三不管地带,让那些人折腾你。听说那边四五岁的孩子都被人逼着哄着吸\\毒,你要是染上,你的孩子就会从出生开始也有瘾......”

“你滚!”陈芳一尖叫起来,“闭嘴!滚!”

滕错笑了笑,拿过针剂在指间转了个圈。手臂上被皮筋勒住的感觉并不强烈,但陈芳一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剧烈地挣扎起来,惊恐地说着“不”,但滕错根本不在乎这样的螳臂挡车,他的长发垂下来,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索命的厉鬼。

滕错用手指抽打在陈芳一的臂弯处,浅表静脉突了出来。

陈芳一从来没有像这样恐惧过,她疯狂地想要撤回手臂,向另一边靠,但陈崎的枪口已经抵上了她的侧颈,而滕错的手已经精准地找到了位置。针头刺入皮肤的痛感让她凄厉地叫喊起来,滕错充耳不闻,拇指缓缓地推动注射器。

“不!不!”陈芳一的眼里出现了眼泪,她用另一只手胡乱地推着滕错,说:“我都告诉你!”

滕错停下了推进的动作,但他并没有拔出针头,就这样看着陈芳一。

“是尘先生让我去的,”陈芳一全身都是冷汗,“他给了我你的信息,让我准备材料去收养你......他说你很快就会被送进一家孤儿院。”

滕错握着针剂的手颤抖起来,他问:“他说我会被送进孤儿院?”

那个“会”字被他咬得有点重,陈芳一点了点头。

“为什么是我?”滕错低哑地问,“他怎么知道我会进孤儿院?”

“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陈芳一死死地盯着已经埋进皮肤的针头,说:“这些尘先生都不会告诉我,花园的规矩,背靠背,我没资格问。”

滕错问:“他是什么时候让你准备领养的?”

陈芳一说:“好像是......”

滕错打断她,说:“我要具体日期!”

“我、我不记得具体日子了!”陈芳一的眼泪流了下来,“但是我记得是九月初,肯定是九月初!”

“九月初,”滕错低哑着声音,“九月初,尘先生就知道我会进孤儿院了。然后,大概是在中秋节后的那几天,他就告诉了你具体是哪一家,对不对?”

陈芳一点着头,颤抖着说:“对,对,就是这样。至于为什么是你,我为什么要领养你,我都不知道。尘先生就说让我养着你,送你去好学校,让你顺其自然地考大学......”

“我高中的那些事,”滕错的嘴唇变得苍白,“尘先生都知道?”

陈芳一抽泣了一声,无力地点了点头。

“说下去,”滕错的眼充着血,“后来呢,你为什么卖了我?”

陈芳一慢慢地抬起了眼,痛苦地看着滕错,说:“也是尘先生让的。”

彻骨的寒意攀上了滕错的后脊,他强撑着站在原地,肩膀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陈芳一喘了口气,平复呼吸,说:“我收养你的那五年,事无巨细地都向尘先生汇报,但尘先生很少回复,让我该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不用太好,但也不能亏待你。那个人口拍卖场一直都在,原本是和你没关系的。但是......但是你高二的时候和那个小子谈恋爱,他们家弄得你被开除没学上。我和尘先生说了,他就让我卖了你,钱都给我,至于最后买主是谁,或者你被卖之后怎么样,都和我没有关系,我的线就断在这儿。”

滕错的声音很有紧迫感,他问:“当初和我好的那个男孩,尘先生知道他?”

“我没发过照片,”陈芳一说,“那个小子......我记不清他叫什么了,但他的名字,尘先生是知道的。”

“买走我的那个人呢?”滕错问:“也是花园的人?”

““不,他不是。”陈芳一逐渐平静了下来,抬手擦了把脸上的泪,说:“我是负责卖你,至于之后的事儿,我确实也不知道了。如果不是今天见到你,我甚至都不知道你还活着。”

滕错看着她,像是失了神志,小声说:“我还活着。”

“是啊,”陈芳一忽然笑了,说,“而且看上去过得不错,挺好的。”

滕错扶着桌沿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闭上了眼,脸上毫无血色。然后他大张开嘴,艰难地汲取着空气,从喉咙里溢出了绝望的嘶吼。

由于某种原因,他痛苦到了极致,声音断续着,逐渐变成压抑的哽咽。他睁开眼,直视着陈芳一,那双眼里都是血红色,阴柔的脸上爬满了绝望和崩溃。

然后他狠狠地推动手指,把针管里的**一点不剩地打进了陈芳一的静脉。

陈芳一在惊恐中惨叫一声,滕错拔出针剂,用力扔向墙面。然后他跳下桌面,抢过陈崎手里的枪,飞快地抵上了陈芳一的额头。

陈崎吃了一惊,但他反应很快,立刻抬起手攥住了滕错的手腕,说:“错哥!”

陈芳一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胳膊上的血点,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滕错伸出另一只手扳起了她的脸,枪口在她额头顶出了红印。

“错哥,”陈崎抓着他,低声说,“错哥,别冲动。”

“闭嘴......闭嘴!”滕错的声音里竟然出现了哭腔,他在真相之下不堪重负。

他盯着陈芳一,说:“是你们,一直都是你们......你们设计了我......”

耳鸣随着暴怒在他的脑袋里拉响,滕错浑身都在打哆嗦。他抬着陈芳一的脸,神情狰狞地看着她,呢喃一样地说:“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陈芳一被迫抬起眼,正好能看到南灼已经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她无力地坐在那儿,忽然露出了很深的疲惫,她对滕错说:“你杀了我吧。”

她象征性地扬了一下手臂,说:“你给我注射了这玩意儿,我活着也不如死了......来吧,南灼,杀了我,给你自己,或者随便谁报仇。”

“好啊,”滕错凶恶地笑起来,说,“我成全你。”

枪械部件运转时发出的细微声在安静的房间里非常明显,滕错的手在颤抖,他看着陈芳一,眼前像是出现了薄雾,他忽然觉得很恍惚。

他被收养了五年,陈芳一养着他,让他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报答她,他也同意了。后来萧过的父母抓住了两个人谈恋爱,让学校开除了他。他没了学上,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被自己被捆结实了关着,陈芳一说指望不上他将来挣钱了,要卖了他。

他不想被卖,在跑的时候撞上了尘先生,被带进了花园。

然而陈芳一是尘先生的人,一切都乱套了,滕错发现他已经连自己的记忆都无法信任。扭曲的现实形成了漩涡,他脚下踉跄了一下,表情变得很凶狠。

下一秒扣着扳机的纤弱手指猛地松开 枪被拎在滕错的食指上转了个圈儿,又被陈崎眼疾手快地接走了。

滕错有点站不稳,陈崎一手拿枪押着陈芳一,一手搀着他。滕错侧过身,借此闭了会儿眼。

理智尚且残存,现在不是失控的时候,他需要在忽如其来的混乱中梳理清一条线。仇恨变得更深,他临渊而站,而深刻髓骨的信仰也从未如此清晰,撑着他不会倒下去。

陈芳一抬头看着,忽然说:“南灼。”

滕错缓慢地睁开眼,挥开陈崎的手。他转过头,眼神里的疯狂和宛如退潮般消散,只剩下冰寒的坚定。

“我不会杀你,”他沙哑地对陈芳一说,“但警察就要来了,你跑不了。”

陈芳一用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抱歉的眼神看着南灼,她在这条要钱不要命的路上走了四十多年,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南灼。

她还记得南灼刚被她带回来的时候,没表情,不说话,根本不像是十几岁的孩子,身上一直有种凶狠的倔强,是自尊也是自卑,不肯对现实低头。人心都是肉长的,“抱歉”两个字她不会说,但愧疚已经在心里生了根。

她摸向臂弯处针眼的位置,颤抖着说:“算是我罪有应得。”

滕错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知道该做何感受。就像陈芳一所说的,在他被收养的五年里,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温暖,但是也没有被亏待或者虐待,两个人的关系更像是住在一起的房东和租客。至于“妈”这样的称呼,他从小没有母亲,对此没有感觉,陈芳一让他喊,他就喊了。

他看向被扔在地上的针剂,又看回陈芳一,面无表情地说:“生理盐水而已。”

然后他再次拿过陈崎手里的枪,毫不犹豫地挥手,在陈芳一反应过来之前用枪拖把她打晕在椅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1]:白药:海\\洛\\因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