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20章 驰梦

滕错缓慢地眨了眨酸胀的眼,走进了萧过的怀抱。

萧过抱住了他,手臂圈过去,扶按着他的后心。两个人的身材在这个时候毫无余地地显出对比,萧过微微弯下腰,依然能轻而易举地完全覆遮住滕错。滕错垂着手站着,整张脸都埋在萧过肩膀那里,被萧过身上的肌肉硌得鼻梁疼。

萧过又往前倾了倾身,他身上还带着烟味,滕错轻轻地嗅了几下,萧过感觉到了。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就想退开,然而滕错伸出手,虚着抱住了他的腰。

萧过很深地呼吸了一下,一只手挪上来,宽厚的手掌安慰般地抚在滕错脑后。中秋佳节,大部分人团圆欢笑,然而他们两个没有家人,不要朋友。他们漂流在生活的深海,头顶就是这么多年用独行和沉寂堆积出的阴魇,他们挣扎不断,在孤岛相遇。

滕错用极其沙哑的声音说:“萧哥。”

萧过的胸腔震动了一下,他说:“嗯?”

滕错闭上了眼,颔首用额头抵着萧过的肩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问:“不安慰我一下吗?”

“我......”萧过抚着他头发的手一顿,犹豫了几秒,低声说,“我不是很会。”

滕错笑了,说:“你好笨啊。”

他闭着眼睛,但能感受到萧过也笑了,就是没出声。萧过说:“嗯。”

“没关系,”滕错侧过脸,让自己完全地依靠着萧过,说,“再抱紧点。”

萧过照做了,两个人的胸膛紧紧相贴,心跳声与彼此相和。残阳殷出仅剩的光,从轻薄的云彩中落下来,穿过在秋风里婆娑的树影,在他们的身上斑驳地成为点缀。

在明与暗开始交替的时候,滕错仰起头,踮脚用鼻尖蹭了蹭萧过的下巴。

“嗯?”萧过本来闭着眼,这会儿睁开了,低头看他,轻声问:“想回去吗?”

滕错摇了摇头,除了曾经和滕勇安一起住过的地方,他从来不会管任何其他的住处叫“家”,萧过知道他这一点,也从来不提这个字眼。萧过说:“我带你去兜风。”

滕错坐上摩托车的后座,问:“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这就是辆很普通的摩托,算是偏大的型号。萧过拿钥匙启动,说:“回逾方市之后,一直停在我那儿没来得及开出来。”

车在发出轰鸣声时震动了一下,萧过问:“想去哪里?”

“随便,”滕错说,“你开快点。”

天空呈现出很暗的紫,萧过把车开向海边。滕错坐在摩托车后座,靠着萧过的背。

他们坐得很近,但滕错并没有伸手搂着萧过,就是将前胸贴了过去。他的下巴隔着衣服抵在萧过的脊椎上,还恶意地动了动。痛痒感很明显,萧过没出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的腰间,说:“坐稳了,小灼。”

滕错没有说话,他看不到他们所要去的方向,但他能感受到被包裹在摩托车声下面的安静和萧过的体温。中秋节的夜晚,城市的街上没有什么人,除了萧过,他感受不到任何其实事物的存在。

滕错问:“萧哥,今天中秋节,你不走亲戚吗?”

萧过放缓了一点车速,说:“不走。”

他的声音有点被风吹散了,但滕错听到了。他在萧过有点开心地笑了,问:“为什么?”

公路曲延绵长,尽头悬着刚出的月。萧过抬头看了眼,又专心地看着前方,说:“我爸妈出事之后,家里来了好多人,都是亲戚,大部分我都不认识,叔啊婶啊的,一进门就坐沙发上抽烟。我一问,都是来要债的。我爸妈当时需要钱周转的时候欠了不少,亲戚都和我们家处成了债主,每天都来。后来我把能还的都还了,他们就走了。这样的情况也没必要再来往,见了面也尴尬。”

滕错沉默了一会儿,说:“换了我就找道儿上的人把他们教训一顿扔出去,以后保证再也不敢来烦你。”

萧过好像是笑了声,说:“这怎么可能。”

滕错沉默了一小会儿,问:“你恨他们吗?”

萧过说:“不恨。”

滕错说:“换了我我就恨。”

萧过想了想,说:“没必要,都过去了。”

的确没必要,萧过也不愿意去恨。那些人他都叫不上名字,讨来要去都是为了钞票罢了,他做警察这么多年,把人情这点儿事看得很透。他在白天努力工作,这样晚上回去了就能累得倒头就睡,他不愿意去参与任何人的生活,也不会让任何人来参与他的。

除了滕错,他这十年从来没和人住在同一个房间里过。

滕错坐在他身后,问:“你有放不下的事吗?”

滕错的声音很年轻,清澈有灵气,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有一个瞬间萧过几乎以为坐在自己身后的还是那个名叫南灼的少年。

他说:“有。”

滕错问:“那怎么办?”

萧过说:“不知道。”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放不下就揣在心里,忘不掉就一直记着。”

风啸掠过耳边,滕错没有再说话,抬手扽下了头发上的皮筋,揉了揉有点被揪得发痛的后脑。然后他伸出手,抱住了萧过的腰。

他微微仰起头,看到了皎亮的繁星。风把他的长发吹得向后,他觉得背后空空的。

他说:“萧哥,再开快点好不好。”

萧过加速,带着他疾驰在空**的海边公路上,不远处的白色泡沫被月色点亮,随着浪涛在海岸线上起起伏伏。海浪声稳定缓慢,深色的苍穹里躺着圆满的雪白月亮,滕错将头低回来的时候听到了萧过的心跳声。他把脸贴到萧过后背上,心跳的震**传入皮肤,他还能闻到很重的烟味。

萧过的肌肉随着他的靠近紧绷起来,滕错闭上眼,一切都愈渐远去,他在一种自然而然的沉迷里放松,直至睡着,进入梦境,萧过也没有停下来。

滕错的梦柔和透明,里面有海浪声,有圆月,有晚风,还有一个穿着黑色带烟味夹克开着摩托车带他向月亮飞驰的男人。

***

中秋节三天两个人基本就是各自裹着被子补了补觉,萧过做的饭简单但都很好吃。滕错在家加了一次班,就在客厅茶几上铺了一桌子的资料和数据,还有全英文的文献,上面都是萧过看不懂的公式和专业词汇。

假期后第一天上班的早上滕错起不来床,萧过把他和被子一起扶起来,拉开窗帘放进阳光,回身的时候被滕错扔过来的枕头砸在脸上。

他送完滕错之后直奔市局,和决霆他们一起去开会。会议长桌的左右都坐满了刑侦和禁毒支队选出来的人,都是这次花园特别行动组的。

禁毒支队的队长叫蔡杰,比决霆大几岁,今天凌晨才从外省出差回来,刚下火车没两个小时,捧着茶杯也睁不开眼。最后队里的小年轻给冲了杯咖啡,蔡杰不爱喝那个,但是为了快速提神,还是一口闷了,就跟喝药似的。

正中间的位子上是谭燕晓,女局长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了,制服依然穿得一丝不苟,整齐低盘的发和犀利的眼很能压得住场。她点了点头,吕昊扬立刻关了屋里一半的灯,播放有关任务部属的幻灯片。

他拿着笔记本,说:“根据范大塬交代,四天之后,将有一个叫做彼得·肖的外籍人士进入逾方市。这个人将于周五晚八点半左右乘坐货船抵达渔民码头,表面身份是做海产生意的老板。”

屏幕上放出了彼得的照片,小吕继续说:“但他的货船上,那些应该装满冰块和海鲜的箱子里,其实都装有毒\\品,4号海\\洛\\因,产制出自彼得在海外的工厂。这次彼得来,是要和花园犯罪集团做交易,交易地点在逾方市内一所名叫‘娴芳阁’的KTV。”

地图和刑警提前蹲点时拍摄的照片被放了出来,谭局和警察们都看得很仔细,然后谭局对小吕点了点头。

“这个娴芳阁,表面上是一家KTV,是正规娱乐场所,可根据范大塬的证词,涉嫌人口买卖。”小吕说,“娴芳阁的老板人称沛姐,目前我们尚未掌握其资料。但这批由彼得送过来的毒\\品就是沛姐定的。”

会议室里有不少警察在记笔记,有细微的沙沙声。吕昊扬把灯打开,谭局问:“彼得和娴芳阁交易的具体时间?”

小吕站在屏幕边上,说:“这个还不知道。”

谭局点了点头,把眼睛摘了下来。当时审范大塬的时候蔡杰不在,但能出这么详细的资料已经很惊喜了,他隔着桌朝决霆和萧过竖了下大拇指。

“既然我们知道这个彼得长什么样子,什么时候到码头,”决霆说,“我们就从他下船开始盯。”

蔡杰点头,说:“等他一下船就抓人。”

“范大塬被捕,花园的人一定是知道的。”谭局皱了皱眉,说,“在这将近一周半的时间里,难保他们不会和彼得联系。”

“您是说,”蔡杰问,“货有可能会被转移?”

谭燕晓用笔尖点了两下笔记本,点了点头。

“如果他来,”萧过平稳地说,“就一定会有交易。”

这话没错,一货船的毒\\品,彼得·肖既然要来逾方市,就是要做国际生意,如果不直接掉头回去,一旦登了陆就不可能再满船运回去。他有可能会做出更难以辨认的伪装,但只要彼得出现在码头,他的货就要到花园手里。

“那就改成跟,”蔡杰说,“让兄弟们跟到交易现场,争取人赃并获。”

这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打草惊蛇是不值的。谭燕晓批了行动,要求行动组队员都要配枪,穿便衣,注意分散和隐蔽。

散会的时候谭局留了留决霆和萧过,她看向萧过的目光带着审视,问:“潜伏任务进行得怎么样了?”

萧过说:“一切顺利。”

“你的身份,以及你和滕错其人的过去,都非常**,”谭局不愠不火地说,“你自己要知道。”

萧过的眼神没有任何闪躲,他和局长对视,沉声说:“我明白。”

谭局看了他一小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她翻动了一下笔记本,说:“决霆已经在对滕错的背景进行调查,七河村里剩下的村民不多,这次任务之后,调查可以加快推进。”

决霆点点头,问:“谭局,有烈火的消息了吗?”

“烈火已经回到国内,”谭局靠在椅子背上,叹了口气,“但这是我得到的唯一消息。这个人的行踪以及做事风格都非常独立并且隐密,为所欲为这四个字不太合适,但特立独行还是有的。他的上线也是接了他这么多年的消息才磨合出了一点儿默契,他会在准备好的时候现身,我们联系不上他。”

决霆和萧过闻言都皱起了眉,决霆最后苦笑了一下,说:“这年头线人都这么嚣张了吗?”

“人家消息准,侦破率高,卧底十年。”谭局警告性地用指尖敲了下桌面,说,“你们要好好带带队里那几个小年轻,还有很多要学的。”

萧过下午要去酒吧,和决霆站在摩托车边上抽了根烟。他仰头活动了一下脖子,决霆看了眼,笑着问:“这两个月没天天出任务,弄出颈椎毛病了?”

萧过笑了一下,说:“我在猫眼不做别的,就低着头凿冰了。”

“辛苦啊。”决霆拍了拍他的肩。

萧过吐出烟雾,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烟灰。他看着远处天空,问:“上次我拍回来的滕错的笔迹,做对比了吗?”

“对比了。”决霆抿了下嘴,然后摇了摇头。

“好,”萧过吸烟,说,“我知道了。”

***

彼得和那批货入港的那天萧过先接了滕错下班,给留了晚饭。滕错这会儿不饿,抱着沙发垫舔着棒棒糖,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记得吃晚饭,”萧过站在他身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说,“药在床头。”

滕错抬起头看他,很随意地问:“你晚上不回来吗?”

这是萧过没想到的反应,之前每天晚上都是他给滕错把药片递到嘴边,从来没这么嘱咐过。滕错的敏锐让萧过很惊异,他说:“周五酒吧客人可能会多。”

滕错含着糖看他,舌尖绕着糖球走了一圈,然后说:“哦。”

萧过换了鞋,说:“小灼,我走了。你在这儿等我,困了就先睡,我尽早回来。”

“嗯,”滕错看回不知道在播什么的电视,“好。”

萧过站在着看了他一会儿,打开了门。他面朝外站着,仿佛确认一样再次说:“你早点休息,等我回来。”

他的声音,但滕错还是听到了,然而他看过去的时候萧过已经走了。滕错咬碎了糖,关掉电视,把脸埋到垫子里,安静地坐了很久。他的眼神有点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过赶到渔民码头和决霆他们汇合的时候天色已经呈现出沉重的灰蓝,到处都是水产的腥味,码头上的人依旧很多,船只停泊来去,汽笛声很响亮。码头边儿上有一排建筑,大多都是简陋的餐厅,决霆和萧过在三层找了个房间,虽然不高,但能从窗口俯瞰整个码头。

码头上来往的人群里有刑警和缉毒警,蔡杰也在下面,这会儿正蹲着看一个渔民的螃蟹。警察们都带着耳麦,有异常就说话。

决霆和萧过一人一个望远镜,楼顶有他们的狙击手,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操控无人机的技术人员。三分钟前几拨人刚刚都做了汇报,没有在附近发现其他远程监控人员。

“保持警惕,”决霆一手按在百叶窗的缝隙处,一手握着望远镜架,说,“继续搜寻花园的布控。”

路灯和水上探照灯将码头照得如同白昼,有不少渔民还在工作。八点二十分的时候有三艘船靠岸,蔡杰拎着一只螃蟹的腿,举到半空看了看,说:“发现彼得·肖,我的三点钟方向,彩色西装。”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男子从船上走下来,手搭凉棚四处张望。他穿着橘白翠相间的西装,脖子上缠了条带蕾丝边的围巾,非常惹眼,走哪儿都是焦点。

“目标一出现,”决霆说,“各组注意,等待目标二,不要暴露身份。”

一分钟后,身材高挑穿了一身黑的人从一艘货轮后面绕了出来。

决霆举着望远镜的手缓缓放了下去,他从窗边直起身,扭头看向萧过。

那个人在咸腥的海风里整理着长发,和彼得打了个照面,两个人都停下了脚步。彼得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露出了非常高兴的神情,大步上前和他拥抱。

刺骨的冰冷窜上萧过的后脊,直击心脏,沉闷的震痛遍布腹腔。他的手抖了一下,感官扭曲渐失,他变得只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望远镜里的两个人结束了拥抱结束,黑色的长发如同暗网一样散开,滕错转过身,完整地向萧过露出了他那张苍白诡媚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