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灵卷 廿七章
温暖明媚的阳光照进窗，洒在仍自熟睡的江雪的脸上，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墨湮正坐于江雪床头，以手支颔，痴迷地望着江雪。“早。”
嘴角扬起，“早。”
“我们种的红莲都已开了花，要去瞧瞧吗？”墨湮轻柔地抚弄着江雪额前的刘海，含笑低语。
月前，幺幺将江雪送回清圜殿一层时，却见到了安然无恙的墨湮，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雪儿，这清圜殿一层因你毁去了，你可要陪我一处住宅。”
“雪儿，我们便在屋前开一水潭，在当中种下红莲可好？”
“雪儿，这红莲需得晒得阳光，你在潭边支了如此大伞，虽可为你遮挡阳光，却要枯死我们的红莲了。”
“雪儿，种植红莲的水潭不可太深，且红莲本是水生，你不必日日浇水啊。”
每日，墨湮皆在江雪的耳边絮絮地念叨着，如今这清圜殿一层，已不是原先的小桥流水人家。墨湮又幻出了另一番模样，一间木屋，两间厢房，却好似一个家。
屋前一个半人深的水潭，潭中植满了红莲，又养了些金色的小鱼，令江雪不禁回忆起一首乐府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江雪正自陶醉，墨湮的脑袋倚上了她的摇椅，“雪儿这是调戏为夫啊。”
江雪怒瞪，“何时调戏你了？！”
墨湮学着江雪的样子，呆呆地望着满潭红莲似火，“鱼戏莲叶间，鱼戏莲间，”指着江雪，“鱼，”又指自己，“莲……”
江雪不禁一笑，“还有啊，什么为夫，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早已是有夫之妇。”
墨湮脸色一沉，随即又恢复常态，“不打紧，为夫抢了你来。”
江雪无奈低笑，伸手轻抚墨湮微蹙的眉宇，“墨湮，离你食药之期已过了十多日，为何却是无碍？”
闭上眼，细细体会江雪指尖在他眉间轻柔的触感，嘴角微微扬起，“那日潇湘刃伤的是银雪，而非我。我曾有一至交好友，他为我建了卜星塔，不仅能令我暂时离开日日听人心声的烦闷，更为重要的是，它可令我吸取那原本便属于我的能量。加上他后来强行给予我的神力，令我的血液成为开启世间神器的灵物。这一点，银雪却是不知。”
指尖滑下，触过墨湮的眼睫，感到墨湮拢了拢眉心，收回手，道：“如此，你是否不需再食那药？”
墨湮缓缓睁开眼，望着潭中红莲，“我不知道。”
“然你知晓自己最终会……”
“我知道，但正如每个人皆知自己最终仍是逃不过死亡，却为了各种缘由努力生存于世，我亦是如此，为了你，努力活着，努力寻找你，努力走近你。”
明知结局无法改变，却仍是努力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这便是墨湮，即便他的努力一次一次的失败，他却仍然坚持着，哪怕只有一秒钟，他亦要同这命运抗衡。
墨湮起身，抬头享受着倾泻而来的阳光，“雪儿，我知你这段时日同我一起，是为我的人生创造些许美好的回忆，亦知你兴许哪一日便会离开清圜殿，雪儿……”他犹豫了，他不想贪心，但，他本不是圣人，无法一次一次地将自己所爱之人推向他人怀抱，“我想我时日无多了，你可否，在我化为灰烬之前，伴我身侧？”
江雪抿着唇，她心中清楚，大约离砚与五哥是在等待墨湮再度食药之机，便要带她离开，若她答允，却是给予他希望，又叫他失望。她自知不及墨湮，她已认命，若是离砚带她走，她便与他回去，若需她引墨湮入阵，她亦是不会迟疑。
她可以心疼墨湮，却终究不能不为那些死去的人想一想。
“雪儿，墨湮不贪心，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死前能有你相伴，难道，我便不该作此念想？”墨湮蹲在江雪面前，仰望着江雪，眸中无喜无悲，带着无尽的疑惑，他此一世，竟要这般卑微吗？
江雪苦涩一笑，转过脸不敢再与墨湮对视，“这般美好之景，我们却为何要说这些。”
“你不敢应允我，你怕叫我失望。我不问世事，只问你心中所想，你，可愿陪我？”
江雪回头，俯身拥住墨湮，“我不正在这样做吗？”她给不了他任何承诺，唯有在离砚带她离开之前，全心全意陪着他。
墨湮展颜，“是啊，是我执拗了。”
“古柳垂堤风淡淡，新荷漫沼叶田田。白羽频挥闲士坐，乌纱半坠醉翁眠。游梦挥戈能断日，觉来持管莫窥天。堪笑荣华枕中客，对莲余做世外仙。”
“世外仙……”墨湮静静看着江雪对着红莲摇头晃脑地背诵诗词，“似我们如今这般，当称为只羡鸳鸯不羡仙。”
红莲盛开已是第七日，每日坐于水潭边，沏上一壶茶，赏莲弄鱼，闲话家常，虽无耳鬓厮磨，缱绻缠绵，却当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嘻嘻，墨哥哥同雪姐姐如今这般，倒真像那新婚小夫妻。”幺幺难得自藏经阁中出来，望着江雪与墨湮二人将钓上的金色鲤鱼放回水潭，啧啧称奇，“墨哥哥竟也会做出这等无聊之事，既钓上来了，何不炖了鱼汤？”
墨湮抬起头，那阳光下令水潭中红莲顿时颜色的笑靥，令幺幺不禁看得痴了，墨湮冲幺幺招了招手，道：“幺幺过来。”
幺幺痴迷地往前走了几步，倏地停下，缩了缩脖子，“我才不过去，你当我不知你心中所想，我打你那小鱼儿的主意，你莫不是要将我拿去炖汤吧？”
江雪忍俊不禁，想起那日墨湮将她比作鱼，将自己比作红莲之事，“你且放心，似幺幺这般，需多大口锅子，才能将你炖了做汤。”
幺幺努了努嘴，小心翼翼地走到墨湮跟前，唤了一声正自出神的墨湮：“墨哥哥？”
墨湮回神一笑，“本想将你丢下水潭去陪伴这鱼儿，却是似幺幺这般，不知要压死多少红莲了。”
幺幺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他们二人，似乎在说自己胖……“你们，你们的意思是？”
墨湮与江雪相视一笑，往鱼线上系好鱼食，悠悠地靠在摇椅上，幺幺急得跺脚，“还不是墨哥哥整日将我关在藏经阁，这样吧，不如我们出去玩~”
江雪微愣，出去玩？他们可以如同普通百姓一般闲逛在清圜城的街道上吗？侧过脸看着墨湮，“我们可以出去吗？”
墨湮垂首苦笑，这几百年来，他本无心于这个世界，亦无所谓南灵国的百姓是否能令他如常人一般闲散街头。只是，他每每出现，周围百姓无不惊恐跪倒，好似他便会生吞活剥了他们一般。“雪儿，想出去走走？”
她如何不明白墨湮的顾虑，“不想，”淡淡一笑，“几曲篆香，闲庭容华，落花萦君侧。”
墨湮侧头，含笑凝视江雪，“红颜易老，人世易分，盼君莫相忘。”
红莲摇曳，金鲤自顾地嬉戏在荷叶间，世间的一切仿佛静止，定格在潭边相对浴红衣的神色绵绵时。
萧瑟看老去，怎奈惜花人。雪儿，有你这句话，我却是更加不忍放你离去，不过数月而已，竟不能成全于我吗？
“墨哥哥，你们在说什么？这是不出去玩的意思吗？”幺幺幽怨地打断那二人的脉脉含情。
江雪回过神，笑道：“幺幺，你将你墨哥哥珍藏的书籍拆毁……”
幺幺一个激灵，赶忙赔笑道：“呵呵呵呵，墨哥哥才不会在意那堆没用的书，是吧？”
墨湮低笑一声，却故作眉头微蹙，“拆毁？那书可珍贵的很，不少皆是孤本，你如何看管藏书阁的？”
幺幺扁嘴，她居然卖了她，霎时间眼泪汪汪地望着江雪，“雪姐姐……”
江雪打断幺幺，“你唤墨湮哥哥确是不错，却怎的总唤我姐姐？若按年纪，我可不知小你多少岁。”
幺幺抽噎着，望着江雪的眉宇，“因为你看起来比我老啊——”
墨湮认真地打量了一下江雪，点头道：“确确是，原该唤一声姐姐。”
江雪气煞，“两个活了几百岁的妖孽竟在这里说我老？！”
墨湮与幺幺皆是嬉笑不止，这一世，他从未这般幸福过。
“雪儿，再过几日，这红莲便要枯去，我们不妨采些莲藕做点心。”墨湮命人弄了一些木板，说是要与江雪一同做一艘小船，潭中采莲。
幻化的东西终是不如自己亲手做的令人珍惜，只奈何二人皆不懂造船之法，每每这方看看扎好，那边便散开一地。如此做了几日，仍是不具船型，墨湮无法，只得径直将木板变作小船。
划着小船，自莲叶间穿过，江雪正自沐浴阳光，嗅着那淡淡荷香，墨湮望着江雪安逸的睡颜，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上天大约是觉得这样的幸福于他太过奢侈。
这几日，银雪复又开始躁动，他心中挣扎。若继续断药，这记载着他们这些时光的地方将再度焚毁；若用药，他心如明镜，那将意味着她或许会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