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湮蔻

南灵卷 廿四章

八尊“铜像”拦住江雪,却并未开口,江雪不禁怀疑,这是否当真便只是机关铜人。往后退开一步,又是“噌”的一声巨响,八支长枪被收回。

如此齐整又干脆利落地收枪,只怕便是机关铜人罢。江雪打量着四周,欲寻一寻是否有其他路途可进入宫殿。

“还不速速离开!”突然,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带着嗡嗡的回声。

闻声,江雪左右看了看,确信再无他人。目光扫过眼前这八尊“铜像”,道:“是你们在说话?”

八尊“铜像”一言未发,眼神未动,竟是完全不将江雪放在眼中。

“你们可知我是谁?”在这清圜殿中,若要自如出入,最便捷的方式便是抬出墨湮。

站在右侧首位的“铜像”神色微动,“自然知道。若是旁人,早已死于吾等枪下。”

江雪微感惊诧,这究竟是何处,旁人,既是说除了她与墨湮,这八尊“铜像”可以杀死任一擅入者?“我要进去。”

“噌”的一声,八支长枪复又放下,拦在江雪面前,“不可。”

“大人曾言清圜殿中任何一处,我皆可自如来去。”

“吾等未得大人示下,任何人不得入内。”“铜像”仍是一动不动,亦丝毫不为江雪所言而有所动。

江雪沉着脸看了那“铜像”片刻,道:“我若进了,你们是要受罚?”

“赐死。”“铜像”沉声吐出两字。

微微一笑,自然知晓是要如此,“若我非进不可,你们便刺死我?”

“铜像”沉默着。

“刺死我,大人会如何待你们?”她从来便不是良善之人,又学了离砚之法,利用一切可利用资源,加之受了先皇教导,即便卑鄙无耻,若能达到目的,眉头也是不需蹙的。

“铜像”继续沉默着,江雪亦不言语,待过了片刻,方开口道:“即便你们不刺死我,若因你们不放我进入,我从此处跳下去,死了,大人又会如何?”指着小路右侧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嘴角微微勾起。

“铜像”握着长枪的手微微一颤,终是开口了,“必是比赐死我等,惨烈不止千百倍。”

“放我进去,我活着,若大人要处罚你等,我尚可求个情,这点情面,我自信还是有的。若我死了,只怕便没人能为你等求情,亦是没人敢于开这个口罢。”

“铜像”又恢复了沉默,江雪续道,“你们应当知晓,大人孤寂五百年,如今方寻得一人相伴,若我就此死了……”

“不必再说,吾放你进去便是。”“铜像”虽身着厚重的青铜盔甲,亦禁不住江雪这番威胁所带来的脊背发凉。

江雪点头谢过,穿过两边“铜像”,这八尊“铜像”便是墨湮身边的八武将吧。她已习惯了墨湮将随意一人皆可称雄一方的六十四咒师等人用作奴仆,眼下他将八武将用作守门之用,亦不足为奇了。

但瞧这八人,身形沉稳,如此沉重的青铜盔甲穿于身上,常年持枪立于此地,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严整的动作,若是习得兵法,必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若不是墨湮心情欠佳之时,行事诡谲,但凭她那几句小小威胁,只怕也只会作为她被刺死前的遗言罢。

“姑娘,”“铜像”唤住江雪,“切莫忘记为吾等求情一事。”

江雪顿了一顿,“自是不敢忘。”说罢推门进去。

眼前的物件,顿时惊得江雪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是一间石室,所有的一切皆是由石头所砌,除了石室正中的一张长形餐桌,餐桌之长,足以容纳清圜殿中所有人就餐。而此刻,唯有墨湮一人坐于餐桌首位,悠闲地用刀叉品尝着盘中的美食。餐桌的右侧,一台留声机正悠扬地放着音乐!

“墨湮……”

墨湮闻声抬头,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犹如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被人抓了现行。过了片刻,又抬起头来,用叉子叉了一片盘中之物,冲江雪摇了一摇,“你要吃吗?”

江雪极佳的眼力如今终是看清了盘中之物,那是一颗心,一颗洗净,已不见血丝的心,却是生食。“这是何物?”

墨湮将那一片心放进口中,细细品尝着,仿佛那是人间难得的美味,“人心。十五芳华少女心,最是人间美味。”

江雪猛地退了一步,却由于石门的阻挡,无法退步,感觉脑子“嗡”的一声,好似炸开一般,他、他竟生、食、人、心!连声音,亦是不可自抑地颤抖,“你、你是恶魔吗?”

“呵,魔,又算的了什么。这世间如我这般,怕是只我一个而已。”

转身欲逃,却发现此刻她的双手已失去了所有力气,根本无法推动那扇笨重的石门。

不知何时,墨湮已站在江雪身后,将江雪扮过身,压在石门上,“如今你既瞧见了,便也容不得你再活下去。”

江雪浑身无力,闭上双眼,任由墨湮伸手握住她的脖颈,却只是握着,并未用力。过了片刻,墨湮垂下手,道:“吓你罢了,怎的就四肢瘫软了。即便你要杀我,我仍是对你百般珍惜,又如何会因此伤你分毫。”说罢,横抱了江雪,行至石室右侧的一间内室中,将江雪轻轻放在铺了厚厚的毛皮的石**,“你好生歇着,若回了气力,便自回房去吧。”

“等、等等。”

墨湮并未回头,淡淡一笑,道,“我知你要说何事,你放心,我不会动他们。”

墨湮走了,只是不知他是回房,还是继续享用他的“美食”。

原来,墨渃对他的恨源于此,心爱的女子被人……却不知墨湮可知晓这层关系,因此与墨渃定下死约。

原来,那每年进献的十二名少女竟是被用作此途,做药,竟是这般做。却不知那些姑娘是生生被剜去心脏,还是死后才被取了心去。

原来,他比她所见,要可怕许多。

那一天的后来,江雪在石室中沉沉地睡去,梦中不断重复着一些细碎的片段,凌乱,却是深深地刺在她的心中。

梦中,白薇尖声笑着,“大祭司带这位姑娘回去,是做药,还是做伴?”

墨湮指着一座高高的木塔,“这个指挥台,便是离凰齐王指挥作战的地方。”指挥台上,齐王身中数箭,浑身淌着淋淋鲜血,整个人好似血人一般,“能与大祭司近身一战,死而无憾。”

墨渃说,“我有一亲梅竹马的心爱之人,被进献给墨湮,做药。”

前一刻仍是齐王与王妃牵着年幼的她在王府花园中玩耍,下一刻,便见到了齐王自塔楼上坠下,王妃得知齐王死讯,呕血而亡。

墨湮摇着手中鲜血淋漓的一片心,嘴角挂着斑斑血迹,“十五芳华少女心,最是人间美味。”

复又见到月尹摘下面具,露出五哥那清若远山的容颜,须臾间变成了狰狞可怖,布满伤痕。

……

江雪眉头深锁,痛苦地挣扎着,却是从一个梦境掉入另一个梦境,不断地交织着,彷如溺入深海,不得逃脱。尖叫声哽咽在喉间,无法求救,连痛苦亦无法宣泄出声。

“雪儿!”墨湮急唤了一声,江雪眉眼间的痛楚,他看在眼里,当即盘膝坐于江雪身边,双手飞速捏了一个法诀,已是入了江雪梦中。若此刻江雪不是被这噩梦所扰,定是要惊于墨湮之能,竟可入梦!

过了许久,一团青黑色的浊气自江雪身中散去,墨湮缓缓睁开双眼,脸色苍白的如同白蜡,刚食过药的他,本就虚弱,又经此一劫,怕是得再食一颗人心,方可压抑那躁动不安的银雪之灵。

江雪的梦中,不再是那样的令她痛苦,紧锁的眉宇终是舒缓开来。

见江雪不再挣扎,墨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想起他此番得多食一次那被他称作“人间美味”之物,嫌恶地朝着石壁狠狠挥了一拳,霎时间鲜血淋漓。“每一次你们都陪伴着我,看着我将你们的心吃下,不知,你们是何感受?”

墨湮的身后,那团青黑色的浊气渐渐汇聚,却是没有形体之物,一次一次地企图冲向墨湮,将他撕碎,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阻,它却仍是拼了命地向墨湮撞去。

“你们不必白费力气,若非今日才食了药,但凭你们初聚的这魇魅,定叫你们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此生既已结束,何不早去投胎,留在此处辗转徘徊,又有何益处,你们杀不了我。而待你们转世,我却……早已灰飞烟灭。”墨湮似是劝诫身后的魇魅,又似喃喃自语。他的结局,早在这一世开始便已注定,灰飞烟灭,不过是迟早之事。

但他仍想挣上一挣,不甘心就此为命运所绑,如今她在他的身边,她信他,这已足够,只要再努力,他定能在灰飞烟灭之前,改变她的心。到那时,再散去,若是有她相伴,亦是此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