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于世

第76章

“封姑姑,明儿,我想告个假。”沐秀儿站在沈家主屋的外间,同封三娘小声告假,沈家的厨娘身子已经转好,偏沈夫人却没有放人的意思,就这么,直拖到现在也没有结工钱的意思,其实,这份工若是能长久下去,她也是愿意的,只是,明儿张逸就要回来了,无论如何,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不在家。

“告假?你是有事?”封三娘仍旧面目温和。

“我当家的明儿要回来了,我等在家守着。”说到那人时,沐秀儿的眼不自知地亮了起来,唇边也带上了笑。

封三娘看着眼前这位女子,那双提到爱人就不自觉发亮的眼,竟让她那么一瞬的失神

沐秀儿见她不说话,又小声问了下:“封姑姑,能行吗?”话是这么说,其实,她心里早有了决定,若不同意,就算是折些工钱,她还是要走的。

封三娘回过神,笑道:“你且等着,我问夫人一声。”

沐秀儿点了点头,静静地站在外头,等消息。

封三娘走到了里间,见沈清娘坐在榻边上,眼儿似睁非睁,手拨弄着紫檀佛珠,窗外的光照到了她的脸上,让人有种出世的模样,最是见不得她这种情,心头不由得一颤,忙走了过去,压低了声,唤道:“清娘。”

沈清娘缓缓睁开眼,直接问道:“她找你是什么事?”

封三娘早已习惯了她这般,应道:“明儿……她说明儿,她家那位就要回来了,得告假回去守着。”

沈清娘在听到那位时,眸子闪了闪,微一沉吟,说道:“今儿,就把工钱给她结了吧,”想了想又说道:“再拿二十两银子,做赏钱。”

封三娘略怔了怔,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走到一旁从盒子里取了银钱,才又走到外头。

沐秀儿见人出来了,正要询问,眼尖瞧见了她手中的银子,隐隐猜到了几分用意,倒也觉得挺好,只是,几日相处,偶尔一起闲谈,不免心里有些不舍。

“给,这是工钱儿。”封三娘伸了手,将银子递过去:“夫人说,极喜欢你的手艺,可惜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多出来的是赏钱,你拿着。”

沐秀儿本是要伸手去接的,打眼一瞧,竟是这么老大的一锭银子,她几乎想都没想就拒绝道:“这我可不能收,太多了。”一天三百个大钱,这些天算算也就二两银子,这银子看着有二十多两,无功不受禄,这打赏也用不着这么多。

似早已料她会不收般,封三娘笑了笑,却不收回:“给你就拿着,若不收,夫人会不乐意的。”

沐秀儿很是坚持,只摇头不接。

不想,那封三娘竟也赖皮上了,拿着银子的手一直伸着,不收回去

两人一时僵持,就在这时,里间传来了带着清冷的声音:“拿去吧,眼下你觉着多,指不定哪天,你还觉着少呢。”

沐秀儿一愣,那封三娘却趁着她发呆的瞬间,拉过她的手,把银子往她手中一塞:“莫要再推了,夫人都发话了。”

沐秀儿拿着银子,她对里头的这位夫人,心里总存着一股子难言的敬畏,犹豫了下,提高了声,朝里头道谢。

回到家,沐秀儿先把银子放好,这钱她总觉得拿得不踏实,不过拿都拿了,也只好先这样了。

洗漱完后,人钻进了被窝,这几日,只要天好,她就拿被子出去晒,这会儿躺在里头又香又暖,翻了个身,移到了里侧那个人平时睡的地方,这几日她都是睡这个位置的,这女儿家的小心思,让人觉着傻,也让人觉着甜。

心里头存着事,夜里就睡不好,醒了几回,每次都会掀帘子看天亮没亮,待窗外微微透光时,沐秀儿就早早起来,先杀鸡,用砂锅慢慢的炖,再找了大锅烧水,开了以后捂在灶上,这样,人回来,就能直接洗澡喝汤。

都弄完后,沐秀儿打开门,在外头张望了一会儿,没看到半点影儿,只偶尔有几个路人,待她察觉到目光落在她身上后,忙又躲进了院子,抬头看天,这时辰咋过得这么慢,因只知道人今天才回来,也没说是啥时候,在家死等的就特别心焦。

张逸坐在车厢里,她脸色不是很好,也不晓得是第几次,手无意识地去拉衣襟,人被秀儿做的衣服裹紧,这才觉得暖些,真想现在就骑快马独自回去。

与她同车的谢老板默不做声,只偶尔拿眼角余光打量他请的少年掌柜,这后头还跟着两辆马车,除了自家运货的,另一辆上面坐着的人,却是有些来头的,想到那无意得知的事,心里噼里啪啦各种盘算。

对于谢老板的偷窥,张逸又怎会不知,连他这会想些什么都能猜到一二,只是她眼下已无心多想,好在,那秋妮没在这时候添乱,再不似先前那样熟络,反而带着几分疏离。

马车行了一会儿,张逸伸手掀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了看,山路漫长,瞧不见头。

那头,谢老板也掀起了车帘,看了一眼后,他忽地开口道:“这已经到大黑山了,再两个时辰就能到家了

。”

张逸听还有两个时辰,眼睛先是一亮,待意识到一个时辰等于两个小时时,脸色不由微垮。

谢老板将他的神情尽收入眼中,竟笑道:“瞧你急的,是想媳妇了吧。”

全然没有想到,谢老板会突然说这么一句,张逸怔了怔,嘴上不说,心不免也因这话儿,想到了那人,一直僵着的脸,不自知地温和了许多。

谢老板见他如此,却也不再多问,只爽朗地呵呵一笑。

也是如此,车厢内的气氛松快了许多。

沐秀儿又凑着门缝,悄悄往外望,先前赵婶子来了一回,许是知道她不在沈家做了,探听了几句,后来,又有卖柴过来兜生意,她的一颗心因那每一次的敲门高高扬起,也因为,看清来者后重重落下。

听不到半点动静,沐秀儿焦躁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她有些想去前头店里问问小伙计,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去。

总得找些事做,用力甩了甩头,沐秀儿回到屋里,换洗的衣服整齐摆放在**,跑到桌边,摸了摸茶壶,刚换的水,还是温热的,再去小灶,揭开锅,鸡汤的香味扑面而来,汤上一层薄薄的黄油,另一个锅里,蒸着的是饭,饭上头还有张逸喜欢的米糕,在旁边,新鲜蔬菜都摘洗好,到时只需下油锅一炒就能吃。

万事俱备,沐秀儿却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没做,又检查了一回,浴室都走了一遭。当她看到水盆中的倒影时,这才想到差的是什么,忙跑回了屋,到衣橱里找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赶紧换上,再照了照镜子,摸隔着衣摸了下玉坠,抿嘴一笑。

马车终于进了镇了,打从看到镇子,张逸就如坐在火盆上,片刻难安,忍到这会儿,她终于耐不住了:“东家,我就在这儿先下车吧。”与东家同坐一辆马车,但两家并不顺路,还不至于认为车夫会先送她回去,她顾不得那么多,在岔口提出请求。

谢老板挑了挑眉,到底没有为难他,拍了拍车壁,让车夫停车,放他下去。

张逸心喜,忙拱手道谢,告辞后跳下马车,疾步而去,她抄小路,很快来到了胡同口,忽地跑了起来,冲刺般地朝着家门而去

转眼间就到了门口,张逸喘着气,抬手就要拍门,就在手即将触及门板时,又停了下来,心一下又一下重重地跳着,她长长地吸了口气,让气息匀了些,再用手大力地搓了搓脸,调整好了精神状态,这才再次去拍门。

“啪。”门被拍响,只拍了一下,门应声开启。

四目相触,多日相思,一朝得见。

“阿逸,”许久等待,终于得尝所愿,沐秀儿难掩心中喜悦,一双眼瞬都不瞬地盯着心上人瞧。

“秀……”这一字刚出口,喉咙口就一下子被卡住了,张逸只觉得眼窝一热,几日里,因记忆恢复而压抑在心头的沉重一下冲了出来,明明想要假装坚强,不让她担心的,可这一切,在看到那满是欢喜的眼,听到那一声唤后,全都丢到了脑后,上前一步,把人抱住。

“阿逸?”先前的喜悦被这人突然的举动和带着哽咽的声音打散,沐秀儿想都没想就反手把人抱紧,“怎么了?”她问,满满的都是担心。

张逸不吭声,只加大了力,把人拥得更紧了些,这举动有些孩子气,可在这人面前,她就想任信一回。

感觉到怀中人身子微微颤着,却不说话,沐秀儿也不再催,只用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后。

耍赖般地抱了好一会儿,心绪慢慢得到了平复,眼角溢出的泪也止了势头,张逸偷着吸了吸鼻子,低喃道:“秀儿,我好想你。”

这话清清楚楚地落入了沐秀儿的耳中,她只觉心尖一颤,不同于张逸,她这会儿正面对着院门,门虽开得不大,却也足以让路经此处的外人察觉到里头相拥着的男女。事实上,也已经有人经过,并且侧目,即便她们眼下的身份是夫妻,可这样的亲密也是万万不能让外人瞧见的,沐秀儿是羞的,也是窘的,但,不能推开,也不想推开,“嗯,我也想你。”她轻轻地回应,用力地再抱一下,将脸凑着那人的发贴了贴。

心彻底被她这样的亲昵举动烫平了,张逸吸了下鼻子,才松开手。

沐秀儿也因她的动作,放开了她,抬眼儿见人红了眼,面上还有泪湿的痕迹,黑亮的眸子微凝,唇动了动,却没问,拉着她走到小灶

墙角边,水盆里早就装了冷水,只需舀一勺热的兑成温的就能用,巾子也已摆放在了边上,沐秀儿飞快地弄好后,亲自浸了巾子拧干,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脸。

张逸闭着眼,感受着这份轻柔,这让她想到了妈妈,每每在她哭泣后都是这样仔细地为她擦脸,忽地,又有新的记忆闪现在了脑海,‘傻孩子,委曲了?来,娘给你擦擦。’胸口一窒,泪水失控地又从眼角溢了出来。

“阿逸。”见她又哭,沐秀儿用手抚上了她的脸,关切地哄问道:“到底怎么了?”

努力压下心头涌起的情绪,张逸强扯了嘴角,轻轻摇头,“没。”

没?沐秀儿只拿眼儿盯着她瞧,若说这泪是因为久别后的重逢,她信,可,她也晓得这泪绝不全然是因为相思,“不想说吗?”她能感觉到张逸情绪中那份异样。

嘴张了张,否定的话却说不出口,张逸回视眼前这人,在她的凝视下,再次露出了微微的笑:“秀儿,我饿了,等吃好了,我再同你说,好不好?”

有她的这一句,沐秀儿哪会有不同意的,点了点头,“你到屋等,我给你端鸡汤。”

张逸摇头站着不动:“我就在这儿喝。”

沐秀儿知她心思,也不赶人,走到小灶,揭开锅,拿了碗,再用勺子仔细地撇开上面的黄油,盛清汤装了半碗,吹了吹,才端到张逸面眼:“给,烫,你慢慢喝。”

张逸接过了碗,在对方的目光下,再吹了吹,等稍微凉了些后,才浅浅喝了一口,香浓微烫的鸡汤,在入喉之后,整个人都舒展了开来,残留在心间的那一点凉也被驱了出去,再喝了一口,她砸吧着嘴,一块热乎乎的米糕又适时地递了过来。

“你先垫垫,菜炒一下,就能吃饭了。”沐秀儿把糕递给她,接着就开了油锅。

张逸喝一口汤,吃一口糕,眼儿始终留停在那个站在灶前为自己忙碌的人的身上,心中的决定越发的坚定了起来。

饭做完,张逸拉着沐秀儿陪她一道吃,心里去了一块大石,胃口好,比往日多吃了不少,看得沐秀儿又是好一阵怜惜,只觉得自己猜对了,这人在外头肯定吃不好睡不好

吃好后,沐秀儿去洗碗,张逸摸着鼓鼓的肚子,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坐到了床边,侧过头,她看到摆放在床头的那一身干净的换洗衣服,轻轻拿它拿起,鼻子嗅了嗅,上面有着阳光的味道,想着自打到家后的一切,能得到这样细致至极的体贴,将来她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守护住这个人,这颗心。

用最快的速度洗好了碗,沐秀儿重又回到了屋中,见心上人已经躺到了**,于是,快步走了过去,见她半眯着眼儿,没有睡,便坐到了边上,这会儿才有空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家媳妇,嗯,瘦了,下巴都尖了,精神也看着没有离开时好,想到刚才抱她时的感觉,真想大声说一句,这活咱们不干了。

张逸见她过来,就往里头移了移,“秀儿,你过来陪我躺会儿。”说完伸手去拉人。

沐秀儿依她所言,脱了鞋,往她身边躺了下去,刚睡直,手被人拉起,随后臂上一重,颈窝感受到了淡淡的热气。

张逸凑到了媳妇身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半侧着环住她的腰,并不急着说话。

沐秀儿也将身子侧了些,手由着她枕,“你要困,就睡会儿。”趁着这机会,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几日里天天想着的事总算是如愿了。

张逸却不满足于此,一仰头,身子抬了抬,吻上了爱人的唇,和往日总是由浅入深不同,这回却是一上去就深吻了起来,三两下挑逗,勾得她家媳妇忘乎所以,全心回应。

气粗了,唇肿了,好一阵纠缠,才不舍地放开。

餍足地舔了舔唇,张逸重又躺平,脸朝着床顶,喘着气。

沐秀儿还是侧着,唇含着温柔的笑,看她。

须臾,张逸回过了头,眼眸里带着连日来不曾见过的轻松,她忽地一伸手,直接探入了沐秀儿的衣领,趁着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摸出了玉坠。

沐秀儿一愣,待看她用指轻摸着玉坠时,不由笑问道:“你这是怕我摘下了?”

听得出她话语中的玩笑,张逸摇了摇头:“你才不会摘呢,”接着重将玉塞回了她衣襟里,再将她的手握中,面上带出了一份凝重:“秀儿,你先前问我是不是什么事,我现在告诉你

。”

沐秀儿只觉得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张逸轻吸了口气,抬眼与她对视,指与之相扣,才开口道:“秀儿,这趟出门,我记起以前的事了。”感觉到手上一紧,喉咙咽了下,继续说:“也不是所有事都记起来了,但我想起来我是谁了。”再一顿:“还记得先前,你听人提到过的那个花了一千两银子找儿子的江南张家吗?我,我就是那个走丢的少爷。”看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惊讶,她凑过去,重新把头埋到爱人颈中:“我就是那个二房的少爷,我还有一个名字,叫……”

“张承霜。”乍听到这消息,脑子一片空白的沐秀儿未曾细想,就把那曾经听到的名字叫了出来。

这下,轮到张逸愣住了,她瞪大了眼,抬头问道:“秀,秀儿,你怎么知道的?”

听她这样问,再无怀疑了,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沐秀儿实在难以接受这消息,呆定定地看着眼前人,好一会儿,才缓过些神来:“娘来过,说是,有南边儿的人找到村子打听你。”

听是如此,张逸神色一僵,嘴下意识地低喃了句:“这么快。”她原本还以为能再拖上一阵,好做准备,再去面对的。

沐秀儿还有些晃神,没听到这一声,只继续道:“我,我想着……想着你也姓张,就去打听了。”说到这儿,她神色微微一垮。

见她如此表情,张逸哪儿还能想不到,这人心时头担心的是什么,将来要如何她心意已决,亦知道无论如何,眼前人必会和自己同心,可此刻她还是要问,还是想亲耳听到爱人的答案,“秀儿,我得回去,”不出意料,她看到了沐秀儿眼眸那细小的变化,索性松了手,把她紧紧抱住:“我得回去,可我不想和你分开,秀儿,张家水深,钱多,人多,事非更多,日子过得并不自在,秀儿,你,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吗?回去做张家的少夫人,陪我一同回去面对那一切?陪完过完这一辈子。”她一口气说完,心咚咚直跳。

房中静没了一小会儿,才传出了沐秀儿无比坚定的回答:“我没读过书,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你媳妇儿,只要你要我,无论到哪里,我都是要跟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