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于世

第75章

这天,天气正好,连着几日的阴霾终于被阳光一扫而空。

沐秀儿见太阳挺好,连忙在院里拿麻绳绑了两头,取出被子晾着晒,昨儿相看,主人家很是满足,当场就说要她留下,做了晚饭,和春晖一道吃过才让她回家。

因约定了,只要中午前过去,连着晚上帮做两顿,沐秀儿半点不浪费上午的这一段时间,做家务再弄些绣活。

把被子晒上,拿着藤拍拍了几下,抬头看了看天,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笑,这又过了一天,离那人回来的日子也近了一天。

洒扫收拾完后,沐秀儿捶了捶腰,算了算时辰,也差不多是出门上工的时候了,回屋挑了一身衣,刚换上,就听到有拍门声。这可怪的,往日也不见有人来,怎地这几日,天天都有人上门,于是应了声。

打开门,见是苏大娘,忙迎了进来,请她坐下后,倒了茶,问道:“娘怎地想着今儿过来了。”

苏大娘呷了口茶,四下看了看,不见张逸,便随口问道:“逸哥,这是去前头了?”

“没呢,前儿东家寻她出去办货了,要过些时日再回来,”沐秀儿笑应

“出门了?”苏大娘听到这话,却皱了下眉。

沐秀儿见她神色有异,便问道:“娘,怎么了?您是找阿逸有事儿?”

苏大娘摇头:“没有,只是,昨儿有人来村里打听逸哥,你爹就上前套了几句,也没探听出什么,只说是家里头少爷走失,派人到处找,听说逸哥是异乡人,就想过来瞧瞧,认认是不是。”说到这里,她停了停:“你爹说听口音像是南边来的,他觉得这事蹊跷,让我过来给你带个信。”

沐秀儿听到这些,人有些发愣,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别人不知道,她最清楚不过,张逸来路不明,又失了记忆,可并不代表她就没有家,且她的言谈举止,身上的事物都昭示着她出自大户。

未有情时,她想过这事,却也没在意,有了情,也担心过这人会不会有一天要离开,情定后,彼此有心谁也没提过这事,怎地好日子才没过几天,就横生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苏大娘见她神情凝重,不言不语,心里头咯噔了一下,正色道:“秀儿,你同娘老实说,这逸哥是不是真是你的表哥?”从不曾听秀儿娘提过,她夫家还有亲戚,哪还有什么表不表哥的,以前被糊弄过去了,这会儿怀疑重又生了出来。

沐秀儿抿唇不说,心中犹豫。

那苏大娘是经过事的,见她这神情,哪还有猜不出的,“秀儿,你老实同娘说。”她紧逼追问。

沐秀儿想了想,这事真要捅出来,也瞒不住,再说,苏大娘也不是外人,于是开口,慢慢地把怎么救了身受重伤的张逸,救起后又发现她失了记忆全都坦白:“后来的事,娘你也晓得的,她想不起过往,我又要名声,可不就成亲了嘛。”

“你这个糊涂的丫头。”苏大娘听完,忍不住骂了声,“往日瞧你挺明白的,怎地就犯了浑了,”要秀儿成亲这是她出的主意,可那会她是真以为张逸是秀儿的表哥,现在听说,他来路不明,记忆全没,这可不是小事:“你哟,你连逸哥的身份也不晓得,你怎么就敢……,哎,你也不想想,你不知道他过往,万一他家里头找来了怎么办?万一他早就成了亲又怎么办?聘为妻奔为妾,若有一天,他父母找上门,他家里又有妻有子,难不成,你还跟着去当妾?还是再等着被休第二回?”

沐秀儿被骂得面上讪讪,张逸本是女子,自不可能有妻,再说了,她的头一回也是自己得的,所谓有家室,她并不担心,但是,家里人,却不得不考虑,无论她身子是怎么毁的,又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她的家人若找来,自己这所谓的儿媳妇又会不会被接受?还真说不准

苏大娘是越想越气,伸手拿指对着她:“这事,你有没和逸哥商量过?他说没说真有那么天,怎么处置?”

沐秀儿见苏大娘气急了,只好轻声道:“娘,阿逸说过的,就算将来想起以前的事,也不会舍下我的,我就是她的妻。”

听到这话,苏大娘才觉得气顺些,叹了口气道:“逸哥这样说就好,只是,有些事也不是他作得主的,”说完又瞄了眼沐秀儿的肚子:“总还是要早些生个孩子才好。”

沐秀儿干笑着应是,心里头又添了件事儿,关于孩子,娘都提了不下三四回了,将来久了也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搬到镇子上,离得远,也是有好处的。

又被说教了一会儿,沐秀儿趁空瞄了眼天,惊觉再耽误下去可就要迟了,忙小心翼翼地把她寻了新差事的事儿给说了。

苏大娘是个拎得清的,忙说道:“怎地也不早说,既然说好了,可不能迟了,行,我也该回去了。”她说着站了起来,又叮嘱道:“刚才我和你提的事,你上上心,早有个准备,顶好那些人寻的不是逸哥,你一个人在家,门户也得守紧了,要有什么事,就找二柱捎信回来,有娘给你撑腰。”

沐秀儿笑着点头。

一同出了门,苏大娘不放心,直送她到了沈家才离开。

沐秀儿进了院子,好在尚不算太迟,她一头钻进小厨,四下看了看,有白菜,豆腐,还有条鲜鱼,不二话,深吸了口气,收拾了先前烦乱的心思,开始做饭。

她手脚利索,春晖帮着打下手,忙碌了一阵后,菜都弄好,端了过去,这才歇下。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沐秀儿在厨里的小凳上坐下,这会儿,暂时得了空,不免又想起苏大娘说的事,是打南边过来的人,这找的是不是阿逸呢,脑子里一边又一边地琢磨着,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那些人是怎么知道阿逸是外乡人的,怎么找到村子里的,若是从衙门里查到的,眼下张逸也算是个有些名气的人,怎么也该先来锦绣坊,而不是跑乡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沐秀儿叹气,感慨这年头,咋丢了少爷,找人的那么多呢。

忽地,一道灵光在沐秀儿脑子里闪现,找少爷,南边的人,难不成,这些人和那个出一千两银子的张家是同一家?再细想,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张逸姓张呢,对布料啥的也精通得很,那个张家可不就是做布料买卖的。

心突突地跳,越想越觉得是。

“秀儿姐。”正在沐秀儿神不守舍时,送饭菜过去的春晖又走了进来。

“啥?”被叫回了魂,沐秀儿茫然。

春晖并注意到她神色不对,自顾说道:“夫人说,今儿的汤很鲜呢,菜的味也好。”

“哦。”沐秀儿没心思听这些赞赏的话,敷衍地应了声。

春晖听出了些许不对,回过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沐秀儿意识到失态,尴尬地笑了笑。

春晖也没放在心上,走到小桌旁,盛了碗饭:“秀儿姐,快过来吃吧,”说完,她夹了筷子菜,嚼了嚼,笑道:“你这手艺,还真吃不出北边的味来。”

心里头存着事,这一顿,沐秀儿食不知味,等春晖去了夫人房里伺候后,她一个人又开始盘算,一会儿,觉得张逸和那传闻中的少爷很是相似,条条线索都似是暗合,一会又觉得,那样一个一出手就千两银子的人家,养不出张逸这样的人,要知道,她媳妇虽不通农事,可手脚还是很勤快的,能搬能抬半点不娇气,顶顶重要的是,她还会做饭,既然是少爷,不管是不是女扮男装,都不该懂得进厨房才是。

这一脑门子的官司,让沐秀儿眉头都皱得快要打结了,幸亏在此时,那春晖又进来了:“秀儿姐,夫人请你过去呢。”

沐秀儿一惊,她是厨娘虽没卖身签契,可这身份地位总摆在那儿的,下意识就猜是不是饭菜出了差子,“夫人叫我是啥事?”不免有些紧张,全然忘记了先前她的手艺还被夸来着

春晖看出她的不自在,笑道:“没事,是封姑姑怕夫人老窝在屋里烘碳盆,对身子不好,这不,趁着天好,请夫人去院里晒晒太阳,又怕夫人闲着无趣,就想请你过去,说说家常,你不用拘着,夫人和封姑姑都是和善人。”

原是为了这个,沐秀儿松了口气,拍了拍衣摆,就跟着过去了。

到了院里,果然看到沈夫人穿着厚衣坐在大太阳底下,脸上神情仍是那样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那位封姑姑陪在边上。

“来啦,快坐下。”封三娘笑着开口。

沐秀儿福了福,这才坐到一旁的凳子上。

打发了春晖下去,封三娘对着沐秀儿说笑道:“要沐娘子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咱们初在这北地,人生地不熟,这事事瞧着新鲜,也不晓得,沐娘子能不能给咱们说说风俗,好叫咱们长长见识。”

沐秀儿点了点头,又偷着瞧了一眼那沈夫人,见她虽不吱声,面上却也不见异色,于是开始讲些北方的风土人情,说了一些琐事,又开始说些乡土的:“眼下这个时节,正是家家杀猪的时候,村里头哪家杀了猪,总是自家留一半冻着,另一半开宴请人来吃,冬天除了年前,最热闹的就是这会儿。”不知不觉说到了这个,沐秀儿不由得想起一些往事,不知不觉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咦,沐娘子不是镇上的人?”封三娘突然插嘴问道。

也没多想,沐秀儿直觉应道:“不是呢,我原是花田村人,离镇子也不算很远,沿着官道走,估摸也就一个多时辰。”

“原来是这样呀。”封三娘若有所思,又接着问道:“我听赵婶说,你当家的是锦绣坊的掌柜,我还当你们原先一直住镇子上呢。”

“不是呢,是才搬来的。”沐秀儿不疑有他,老实答道。

“我还听说,先前那骗子诈人卖布料的事,也是你家当家人最先给识破的?”

这事知晓得人多,沐秀儿也不隐瞒,坦然承认道:“是呀,是她最先察觉出不对的

。”说到这人,脸上笑容又多了些。

“可真是有本事,我听人说那家铺子的店东,也曾当过大商号的二掌柜,他都没看出半分不对,却被你那当家的一眼识破。”封三娘再夸一句。

“也不是外头传得那样厉害的。”沐秀儿嘴上谦虚,她自各儿都不知道此刻的神情多么的闪人眼,眸子里满满都是为那人的骄傲。

一直沉默着听她俩人对话的沈夫人,眉梢轻轻挑了下。

接着又说了会话儿,那封三娘随和,沐秀儿不免放开了些,偶尔也会问问南边的事。

“南边,天气比北边湿热,冬季几年才难得下一场雪,这个时候,吃食也比这儿丰富,人口也多,家里的田地没这边的大,倒是往来走买卖的多些。”封三娘言谈间并不吝啬。

沐秀儿小时候,听阿爹说过,南边丰饶,环境和北地风土极为不同,听她这样说,倒生出几分好奇,刚想再问,忽地想到了一件事,那江南张家是大富之家,想来和莫家一样,名气极响的,先前她正烦心对张家知道的太少,又苦于无处打听,眼下可不就是个大好的机会嘛,抿了下唇,稍犹豫了下,才开口小心问道:“封姑姑可曾听说过,那个江南张家,”细想了下又补充道:“是做绸缎买卖的张家。”

封三娘听她问及,眸子缩了下,面不改色道:“是天下第一丝的张家吧,倒知道的,怎地?沐娘子这是为给你家相公打听,想让她更进一步,给张家当掌柜?”她半是认真半是打趣。

“不是呢。”沐秀儿忙摆了摆手,她也觉得自己这话问的突兀,于是转了弯道:“只是我听人说过,那张家二房家少爷走丢了,为了找人,说寻人的赏金有一千两呢,就想……就想问问。”

“张家呀。”她话刚说完,那没说过一句话的沈夫人终于开口了。

沐秀儿下意识就坐正了姿势,也不插嘴,认真听。

“张家要说富贵,还真是实打实的。”沈夫人淡淡道:“除去商户身份,日子过得比那当官的都强,虽穿不了绫罗,可别处,吃的用的都是顶好的,百两千两一顿的饭也吃得起,出门有车,在家有人伺候,那钱,便是关了铺子不再挣,也足够张家人吃穿享用好几辈,张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

沐秀儿听了暗暗啧舌,心下松了松,想来必是巧合了,张逸再怎么看,也不像是那样涛天富贵的人家里养出来的,不过,总还是不能完全的放心,于是,又大着胆子问了声:“那,那夫人,晓不晓得,那位走失的公子叫什么?”

沈夫人盯着沐秀儿看了一眼,随后目光落在远处空中的白云上,“她叫张承霜,字闲庭,乳名宝儿。”

侧着耳,当听到张家少爷的名字时,沐秀儿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地了,张逸不会对她说假话的,张逸这个名字肯定是真名,名字对不上,那就不可能是那张家少爷了,偷着长长地舒了口气,眼眉再次带上了笑,全然没有去想,为何这沈夫人能将那二少爷的名字说得如此详细,连乳名都带上了。

‘娘给你起名承霜,是想你如那寒梅承得起风霜,为你起字闲庭,却是愿你终能活得自在。’

张逸坐在床边,手按着脑袋后头,一突一突跳痛的地方,越来越多的记忆,涌入了脑海,偏偏这些又是断断续续,连不起来。

客栈的房门被人敲响,张逸面上露出了几分不耐,嫌吵又不好装没人,于是走了过去,打开门,那容貌温润的男子出现在了房前。

“宝哥。”男子在见到人时,眼睛一亮。

听到这叫声,张逸只觉得心头,针刺般的扎了一下,眉不自觉地皱了下:“我昨儿就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宝哥,你认错人了。”她淡淡应道。

星一般黑亮的眸子,在听到他的答话,看到他不耐烦后,渐渐暗了下来。

见他如此模样,张逸心里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滋味,她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说她是张家走失的少爷,即便对方拿不出什么证据,可不断涌入脑海的记忆,已经让她不得不去相信,这身子的原主确实是那位当家的嫡长子,当时,被这人认出时,她想都没想就直接否认了,她并不是那什么宝哥,她只是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一缕幽魂,若在过去,她或许会因为承接了这具身体,而选择去承担相应的责任,可现在不一样,她有了秀儿,张家二房能把一个大姑娘,硬毁了身子养成男人,那里就不是什么简单的地方,秀儿如今同她已是一体,她不能不顾忌这些,她也不想让秀儿去面对那样的一个环境,何况这是古代,孝字面前是没有人权的,双方实力又悬差太大,万一有什么,她完全没有护住秀儿的把握,如今,也只好不去承认了

这理由很是充分,偏又隐隐觉得不全是为这。

“宝哥。”男子又叫了一声。

张逸觉得自己的肠子都被叫痒了,刚想说什么,只听对面幽幽道:“宝哥,你,你这又是何必。”脸上满是苦涩自嘲的神情。

张逸的头又抽痛了一下,许多东西再次浮现了出来,只是,在这所有的记忆里都没有眼前这个男子的身影:“我说了,你认错人了,我叫张逸,不过是一个小地方绸缎庄的掌柜,张家是大富之家,我若真是,又怎么会舍了那一切,不享福?”她一口咬定。

男子却似没听到一般,只低声念着张逸二字,两边无声,末了,他忽地抬起了头,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向前跨出一步。

张逸早就防着他,见他靠近忙退后,险险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男子见他闪躲,手在半空中僵了僵才缓缓垂下。

张逸的头越来越痛,她只想一个人好好待着,冷了脸:“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宝哥,你认错人了,我看你也是一表斯文,再纠缠我可要报官了,到时候,大家面子都不好看,你走吧,别再来了。”

男子的眼仍旧盯着张逸看,须臾,他长长叹了口气,重退到了门外,“宝哥,你……你再负气,也该为表舅母想想。”

‘承霜,能承得起风霜,有担当。’

‘娘如今护着你,等你长大了,就该由你护着娘了。’

‘宝儿,莫怨你娘,你娘她心苦。’

“怎么就听不懂我说的话,我不是什么宝哥,更不是什么张家二少爷,莫要再啰嗦。”头像是要炸开一般,张逸死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吼出这句话,用力关上了门。

咬牙,摇晃着坐到了床边,她用手抱着头,紧紧按着那跳痛的地方,许久,抿着的嘴低低叫出了声:“娘。”

一滴水珠落到了地板上,不知是汗还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