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帷

021、曲谱

玉寰舒身为祥国女帝,却从不纳男妃,亦不立后,宫中一众花花美男,全都是女儿的面首,这会儿都撵了出去,偌大的碧落宫顿时冷清了许多,内务府一面为节省了预算而欣慰,一面又忍不住发愁,这起居注上该怎么写好呢?

“多大点事儿,还要来问我的意思,”沉水挽着袖子,点燃了一支檀香,轻轻摇了摇,灭了火,插进面前的香炉里,“咬文嚼字粉饰太平这种事史官们最是得心应手了,问他们去,别来烦我。”

含光只得无奈地退了出去,沉水用湿布巾擦了擦手,又端起紫砂壶给两只杯子里斟满茶,然后敛手坐正:“先生请。”

矮几对面,倚在梨香木枕上、姿态妖娆妩媚的,正是前来赴十日之约的乐非笙。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他今天穿了一身宫廷贵妇才爱的九重裳,修得干净的面上涂脂抹粉,眼角上描,还点了唇红,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女子,为此在下栈桥的时候还被含风给拦住了,问他是谁。

乐大美人端起杯子凑近鼻下闻了闻,满意地一饮而尽,沉水看着他素净的手,笑道:“先生怎不涂蔻丹?行头也不做全了,旁人一看手就知道你是男子。”

“涂了蔻丹还怎么拂琴?”乐非笙悠悠反问,他的嗓子保养得极好,虽是捏着女腔,却没有半点违和感,还透出几分魅惑。

沉水又给他满上茶,问:“这么说先生是来为我拂琴的,怎不见琴?”

乐非笙一脸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今日不谈琴。”接着慢悠悠地爬起来坐端正了,手在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团巴掌大小的黑陶,展示给她看。

沉水一时认不出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只见那陶器上用金漆描着**的团,周围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孔,不知是作何用的,便问:“这是个什么?”

“这是埙,夏国流传过来的乐器。”乐非笙两手把着陶埙,手指堵住小孔,唇凑近了上方开口,轻轻一吹,便有浑厚低沉的曲音传了出来。

“真稀奇,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东西,”沉水好奇地凑上去用手指敲了敲,“你连这都会?”

乐非笙略一点头,简短地答道:“略懂。”接着便不再说话,专心地吹奏起来。

埙声淳朴,带着一股来自远古的神秘气息,好像在讲述一个平实却令人怅惘的故事一般,时起时落,时急时缓,时而低得几不可闻,时而又婉转得回肠荡气,熨帖着呼吸,令人心旷神怡。

吹埙者低垂着眼眸,脸上的如痴如醉的神情昭显着他已完全沉浸到了乐曲之中,手指在那些圆孔上轻盈跳跃,曲声行云流水,毫无滞阻之感,沉水忍不住感叹——此之谓略懂,何谓精妙?

短短一曲终了,二人仍回味不止,俱是不发一言,静静对坐。

过得许久,乐非笙方扬起笑脸问道:“此曲如何?”

沉水感慨地直点头:“曲中有物,听着它,我便觉得像是看到了海一般。”

乐非笙却被她的话陡然惊到:“这是真话?”

“自然是真话,”沉水不解地看着他,“我虽然没见过海,不过听人说海比湖要深,比江要宽,早晚潮汐涨落,哗然作响,能让人的心变得宁静,平和,刚才听你吹埙,便是有这样的感觉。”

乐非笙闭眼长叹:“我茫然追寻了二十年的东西,竟然在你身上找到了,真是天意难违。”

沉水更加迷惑了,问道:“你在追寻什么?”

乐非笙笑了笑,不答反问:“你可知此曲名就叫望海潮?”

“咦?”

“你们都没见过海,我可是见过,”门外忽地传来不速之客的说话声,天逍大大咧咧地进门来,全没半点客气的意思,就在榻前的圆凳上坐下了,“曲中确实有海潮的韵味,我在门外听了小半截,都觉得想家了。”

沉水不觉问道:“你家在海边?”

天逍架起一腿,吊儿郎当地睨着榻上那二人:“我在海边长大,熟悉海潮声不奇怪,你这个自称从未离开过祥国的人,从来也没见过海,又为何能用埙将潮声描绘得如此传神?”

乐非笙意味深长地一笑,歪了歪头,用拉丝一般的嗓音道:“你想说什么不妨直接了当地说,何必兜圈子。”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有几个问题要请教一下了。事关你的性命,千万想好了再回答我,”天逍以指肚搓了搓下巴,语气温和,眼神却是鹰一般犀利,“刚才我去了琴舍,你的丫鬟告诉我你这几天都在研究一张写满了小字的纸,有一回她不经传唤擅自进了你的屋,还被你骂了一顿。我能不能问问,你到底在看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写满了小字的纸……沉水心里猛地一颤,抿紧了唇,望向对面的乐非笙。

乐非笙洒然一笑:“原来是这个事,我谱曲时不喜欢被人打扰,她自己不听劝挨骂了,还告我黑状,莫不是还在记恨我喂她蜜水的事?”说着探手进袖子里摸索,“这望海潮是我呕心沥血之作,却被大师说成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啧啧,醋意过浓,会使人盲目的。”

天逍眉毛扬了扬,不予辩驳,只盯着他袖中。

乐非笙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放在矮几上,推给了沉水:“这是我誊抄好的曲谱,算是答谢公主赠螺之情。”

沉水瞥了一眼笑得耐人寻味的天逍,见他没有表态,便拿起了信封,从中抽出素笺。

玉寰舒不喜铺张浪费,是以宫中上下都用的是最朴实无华的素白纸笺,沉水迟疑着将素笺展开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

这哪是什么曲谱,分明就是自己丢失的名单!

那一行行人名,一勾一划,都是她的笔迹,就连圈点的痕迹都与当日所作如出一辙,绝无作假的可能性。

天逍一眼就看到她脸色剧变,二话不说劈手夺过素笺,飞快地扫了一眼,脸上笑意更浓,玩味地道:“哦~被我料中了嘛。”

乐非笙先是奇怪地看着沉水瞬间惨白的脸色,再听到天逍阴阳怪气的说话声,顿时皱起了眉,将素笺抢过来,只一看,便瞪大了眼睛,若不是面上抹了胭脂,只怕比沉水的更加难看。

“这些是什么?”他脸上的表情近乎狰狞,抓着那张名单,赤足就跳下了软榻,“我的曲谱呢?谁这么活得不耐烦,敢换走我毕生的心血!”

天逍背靠着圆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现在该担心的不是你的曲谱,而是你的人头了,乐仙。”

乐非笙双目圆睁,怒视着他:“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天逍吧咂了一下嘴,从凳子上起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手中所执,乃是谋逆的证据,贫僧不是幸灾乐祸之人,但仍不得不说一句,我若是你,必然会在装曲谱和装名单的信封上做点标示,这样才不会一个大意拿错了。”

“谋逆?!”乐非笙彻底震惊了,看看手中的素笺,又看看天逍诚恳的脸,再转头望沉水,竟也是嘴角紧绷,眼中透出难言的失望。

他呆了半晌,终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放肆的笑声配上他艳若桃李的妆容,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既然这回找到了证据说我谋逆,那只管把我抓了关起来便是,”乐非笙冷笑着摊开手,“大师如此煞费苦心,看来有艳福的人该是公主才对。”

沉水眉头紧锁,好半天才问:“你怎么拿到这张名单的?”

名单丢失的那天乐非笙并没有来过素竹小楼,是以沉水根本没有将他列入嫌疑人范围,可现在名单居然是在他身上被找到了?

“我说它仰慕我的曲谱,自己飞过来的,公主满意吗?”乐非笙傲然扬眉反问。

天逍环指吹了声口哨,楼下立时涌上来七八名内宫侍卫,将前廊堵得水泄不通,沉水大惊失色,大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乐非笙十分温顺地就被侍卫们反剪着手扭送下楼去,天逍十分抱歉地行了一礼,也跟着倒退着向外走:“非常时刻非常行事,搅黄了公主的约会,待贫僧回头再来赔礼道歉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