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宫

第11章 遥思凝 2

雕花木兰窗,千盏琉璃帘。恰好的春意生机盎然,却被这看似柔弱的两层阻隔生生拦在外头,于屋内一步都接近不得。华丽的步辇直被人抬到屋门前两步才将落下来,陈管家恭敬的弯腰候着,府里如今还乱成一团,可他憨厚的脸上却不见半分焦急慌乱,镇定自若。

“爷一路辛苦!”面前的辇帘缓缓由两边掀开,他屈了膝行叩拜大礼,身后好奇探头等着看主人模样的嬷嬷丫鬟们也只好怏怏的跟着就做,不敢造次。

青到深蓝的沉纱幔帐掀了一层又现一层,良久后,辇里的人低应了声,伸出辇帘的手透明白皙,根根青蓝色的血管盘桓交错,每一条都看得再清楚不过,全然不像是凡人应有的。

“府里一应事宜落幕前便能妥当,爷舟车劳顿,暂请休息沐浴,老奴晚些再来打扰。”

“去吧……”透过纱帘冷望向门前拥堵着的一群奴才丫鬟,辇中之人的眉头一卷,再出声已没了方才的好腔调:“存漪园除了你其他人等均不准入内,老陈,你知道我的脾气。”

“是!老奴思虑欠妥。”话毕便打发了身后跟着的众人离去,陈管家深深的鞠了一鞠便抽身从侧门退出,整个院子顿时安静下来,只剩枝头不住鸣叫的春鸟儿欢实不已。

“爷,用不用奴才把……”

“罢了……”想到某人,紧皱的眉头便不着痕迹的松缓了些,缓跨出辇的男子仰头浅望了眼树上欢叫的几只灰雀儿,清冷的神色一直未变,可懂他之人却能明显的感觉到,这不经意的细微动作中多了什么,同已过去的那漫长一月间的嗜血残暴相比,何其珍贵。

“先准备沐浴,半个时辰后把宫里的信函和整理好的赤霞详况放在书房,我自会处理。”停了眨眼的片刻便抬步进了屋去,他累极的卸了披风便斜依上榻,从下辇到床边明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可他却走得极缓,好像每步都踏在刀刃,难言折磨。

“去给爷准备药浴,水一定要够热,烫至皮肤泛红最佳。”早料想到了现在的结果,一身青袍的俊朗男子跟着进屋,面上的颜色却不怎的好看,凝重的似被旁人借了万贯钱财。“爷!师兄不是说了短期不能离开浮宇宫,您怎么……”透血换引可不是一两日就能休养缓解,这封仸城离皇城有上千里路程,中间若是出了半点差错,那前一月的一切就都功归一篑,任天神下凡也再不可能有生机。

“陆影,安静些。”只一动不动的躺着,额头背脊上的冷汗就已挥洒如瀑。岚宇懒散的半路将他的话打断,声音轻绻着像半空中飘荡的浮云,面色也平静得不见半点波澜,可却仍旧瞒不过陆影身为医者的慧眼。

“……”知道自己现在就算说再多,他肯定也半个字都听不进去。陆影重重的一叹,心中虽气急败坏的想,让他疼!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才换引成功,为他再续十年寿命。可他倒好,不顾新引的适应期硬是要出宫到这儿山脚边城来,暂不说这新引初换的前一月,每日刀割火燎身体的那种极致疼痛,就说这山边上城镇的气候,阴冷潮湿,哪里能对病情有丁点的帮助!

如是想着,动作却与之相反的打开药箱取出丹药助他服下,他气闷的转身到案几旁无声就坐,眼睛一瞬不瞬的细察着他的气息变化,若是稍有不对,也好迅速施针抑制。

这一月以来,宫中发生了太多变故。岚轩退出皇位之争,按理一切都应简单化,无比顺遂。可先皇驾崩,贞妃自缢,岚远本已安分投诚,听到这样的消息又举兵再起围了皇宫整整十天。爷那时刚换了新寒引,全身的皮肤血液都要重新褪换再生,已是极尽折磨无心再顾其他。偏偏太后那边又旧病复发,命悬一线。

搭在膝上的手不自主便紧紧蜷起,陆影死盯着岚宇苍白的脸色出神,真想不通带着这样身子的他是怎么撑到现在的。整个皇宫,别说是他对那一月的生活心有余悸,就连一向浪荡惯了的星宿提及,也难掩恸色良久无声。

总算,时至今日,所有的一切都已过去。九爷也已正式登基,成为蔺国的新皇,接受朝臣民众颔首叩拜。而爷也终于有机会能好好休养,将新引的潜伏痛苦折磨减轻到最低。可谁想他竟悄无声息的连夜出宫,日夜不停坐了好几天的马车赶来封仸!既然早就知道子漪身在何处,安危无碍,那又何必非急在这一时!现在可好,最后一次褪换期还未到,爷就算已到了她身边也必定不会急于相见,那又做什么巴巴的赶来,无谓折腾自己的身子!难道这封仸城的风水比皇城精贵?还是看着他慌张无措的紧跟着他跑来很有喜感?

博络氏.岚宇……他上辈子肯定是欠了他天大的人情。无奈的叹息出声,他举步来到窗前将重重幔帐一一拉起,复又走到墙角将灯盏个个点亮,这才回到床边,抬手探向他的脖颈去测脉搏。

整个屋子被厚实的幔帐来回遮了几层,这才将外面的声响光亮全然阻隔。陆影屏息静静的细听着指尖下那微弱的搏动,屋内一时寂静的呼吸可闻,只剩下些时有时无的水珠滴落声,隐隐环绕。

等等!水珠滴落?小梓准备沐浴还未回来,这屋子他们今天才进基本就是新的,怎么会有水?

深吸了气,立马想到什么弯身查探岚宇搭在窗沿的手。果然不出他所料,晦灭不明的闪烁光影中,黑色的血珠像石峭上滴滴坠落的泉水,不住从他的指甲缝隙中滑落,不知何时开始,竟已在鞋阶上聚成了一方小小的血湖,黝黑着光泽闪烁,轮廓不断扩大。

“爷!爷您醒醒!”这时候万一昏睡,想醒就决计不可能了!

眉头轻轻皱了皱随即沉重的眼帘缓缓抬起,岚宇拉住欲转身拿针的陆影,这般皮绽血溢的情境下,嘴角竟然还淡淡的挂着笑:“不要施针,这点痛我还忍得住,无为再因诊治浪费时间。”

“可是爷……”

“出去吧!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每日清晨让小梓进来换铺盖就是。”说完便疲惫的闭上双眸再不出声,陆影僵直着背脊守在床侧半响,见他先是指尖落血,再接着手背上的皮肤开始迸裂,再接着是脖颈,面庞。这期间别说是呻吟,就连眉头都未因痛皱过半点。

这就是子漪的力量了吗?

不知该敬佩还是难过,他踉跄的起身缓缓出了屋去,院中的艳阳不知何时已娟丽收起,薄薄的,一层橘色重雾斜挂上屋脊而后落进院里,红的像血却美得让人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