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宫

第4章 搏宫闱 1

沉心殿

大局已定,不知是超脱了还是现实已摆在眼前,再哭也是徒劳。往日围着殿门痛哭不止的嫔妃自年关那日便无人再来,都各自守着自己的宫殿,认命的等待皇帝驾崩,随行地宫。

整个殿中弥漫着一股颓废的苦药气儿,岚宇沉思着立在宫门前片刻,她托落衣带回的那句话,这两日反复在脑中回转,像是自己主动的生了根,发了芽,醒神过来再想连根铲除已是不能,连蔓成片的直长到了心深处,根际都不可寻。

“人到了么?”淡漠的眼中有刹那晃神,他冷颜垂头,平时一笑便满是妖冶之气的柔和容颜,此刻竟透着股说不出的凌厉,令人望而生畏。

小梓紧着步子上前应是,跟着主子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面前之人陌生,好像今日头次认识一般。不由气势便萎靡着生出了些胆怯,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办差,可还是觉得不安,似随时都会发生超出他意料之外的事。

“命暗澈在殿门前待命。”轻声吩咐后便头也不回的跨进殿去,岚宇没让旁人侍奉,自己动手掀开殿门处的幔帐。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跨进这个门,华丽繁复的帐帘还是额娘在时的模样,步进殿去,庄严厚重的龙椅高高在上,两步之外的旁阁中,一张陈旧却干净异常的雕花圆桌孤零零的坐落,桌上,几样新鲜的点心交错摆放,凑成了兰花的图样,格外精致。

手一松,攥在掌中的帐帘便哗的一声在背后合上。他怔怔的望着角落中的那方圆桌出神,朦胧的烛光迷离中,额娘端庄的含笑侧身坐着,一旁,他兴高采烈的说着狩猎时的佳绩。而身后的龙台之上,那人专注的看着奏折,唇角却因他们的谈话时起时落,幸福的如同春季傲然绽放的合欢花。

“看来你也记得……”

突地有人打断,那画面便如墙上褪色的壁画,斑驳碎裂,油彩灰烬般块块剥落。他冷冷的顺着声音转头,桌旁黑暗处的绸帘后,芙蓉面含浅笑的盈盈步出,时隔历久,破败的翠微宫洗尽铅华,连带着她面容上的傲慢尊荣一并洗去,令她干净的像换了个人,谦和温顺。

“出来!”手掌顿时便攥得更紧,岚宇没有情绪的低声命令,锐利的眼神犹如伺机进攻的豹,**寂静。

“出?”脸上的笑意霎时扩散的越发艳丽,芙蓉抬手撩开面前遮挡的帘,稍动两步,身子便完全出了烛火的阴影,现于明亮的光晕中。“这阁,我至始至终便未进来过。”

它就像是云凡的心,他把所有珍贵的回忆都关在里面,旁人进不去,他自己也出不来,直到生命的尽头。唇角的弧度不自觉便染上苦涩,她有些紧张的理了理鬓角的发,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大婚那日她没有等到和他共举齐眉酒,那现在能和他共赴黄泉路,也是万幸。终其一生,她得到了他的人却失了他的心,下辈子,她会步步不离的在黄泉路上跟随,只为再世还能继续纠缠。

目光卿然的抬头望着面前丰裕挺拔的少年,他和他年轻时长得极像,同样的眉眼,同样的意气风发,同样的……望着她的眼神满是厌恶,恨不得将她生生撕碎,挫骨扬灰。

“走吧……”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欣慰,她病态的幸福着,心中暗揣。被人憎恨总好过遗忘,她的出现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可既然选择了,她便没有回头路可走,如此便一直走下去吧!

与外殿的光亮繁华相错甚远。休息的内殿只在墙角点了极微弱的一盏烛火,榻纱梁帐一并换了深沉的灰色,让人只要进入就觉得莫名压抑,心口惴惴的憋闷。

难得的精神极好,云凡穿着颜色清浅的长袍,手指虽然颤抖,但握着画笔依然有力,行云流水下,一副盛极的合欢风落便跃然纸上,逼真的香气四溢,似要从画中飞浮出来一般。

见着他的刹那眼眶便不禁红了,芙蓉款款的弯身行礼,在她心中,除了他没有人配称一声蔺国的王。

面上竟是久违的温柔,云凡见着来人浅浅的一笑,向来对芙蓉只有冷眼,如今也宽宏着施于笑靥,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一进殿看到的便是这幕。岚宇嘲讽的扬眉,对待面前着两人他已没有更多的耐心,只想解决完了所有的事便快速抽身。

“喝口茶吧!今年新进了含翠。”声音低低的,好似带了些祈求。云凡眼神深沉的望着面前的岚宇,他的儿子,这辈子虽然没能好好照顾,可他却一直是他的骄傲,无人能够替代。

“时候到了……”似没看见云凡递出的茶盏,岚宇淡漠的转过身面向纱窗沿,深蓝色的双眸沉静如海,没有因口中的话起半点波澜。

悲怆一笑,手一抖,茶盏便落在了地下,瓷片四溅。云凡强用双臂拄着案几才不至于跌倒,目光越过桌前袅袅的香炉青烟,和一旁坐着的芙蓉撞上。她雍容的小口喝着茶汤,视线却一瞬不瞬的连在他身上,只等着他向她望去。

静默着,便突然笑出声来,他有些癫狂的捂着眉眼大笑,死撑着最后一口气熬到现在,为的就是岚宇一句话。他这辈子做的错事太多,本早做好了打算要让他一直恨他,直到他死。可越是命数将尽贪恋的东西反而越发明显,他最近常常生出幻觉,好像羽儿还在,岚宇也还是当时整日笑颜的模样,口中不断的喊着阿玛阿玛。

阿玛……若是他能再唤他一声该有多好。舍去那个皇字,抛开算计权谋,他仅是他的至亲,而他……则是他乐观聪慧的儿。

终究都是奢望啊……

笑着笑着口中便涌出了大股的鲜血,直到把面前的合欢花尽数染红,还不歇止。他踉跄了一步靠座在身后的木椅上,形容枯槁。身子突然变得很轻,所有的压力顿时全部远去。眼神微有些涣散,他凝视着桌上的画卷出神,口中喃喃的轻念着:“是啊……到时候了。”

虽不是他想听的那句话,但他还是对他言语了。提醒他时候已到,若是他再活着便会成为岚致的阻碍。

“岚宇……”他的心愿除了一样,他都已帮他达成,如今,终于可以毫无眷恋的去了。“再……再叫我一声……”指尖一松,手中的毛笔便顺势落下,啪的一声砸在袍角,咕噜噜的滚落在地。他听见芙蓉痛哭尖叫着向自己冲来,声音那样绝望,是他从未听过的无助。

“怎么回事?来人呐!舒吉!舒吉!”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她!他不是已备好了茶汤么?他不是要亲手送她上路吗?怎么会是他先死?怎么会?

方才的淡然瞬时陨灭,芙蓉后知后觉的冲到岚宇面前撕扯他,一次次被他身上的内气震开,爬起来又扑上去。“是你!是你!你竟然下得了手!你竟然……”

“竟然什么?”不知是自己没有心,还是痛到麻痹早忘了痛。岚宇淡淡的回问,月光在他的脸上凝结成了霜,冰层般不可穿破。“竟然留着他的命到现在?给了他把子漪送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