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宫

第182章 梦回 3

子漪……好一声子漪。她全然忘了自己这副身子不是自己,用尽了秦漪的心帮他周全算计,如今看来,还是敌不过这旧身子的命数,处处被人奚落抛弃。

“奴婢给七王爷请安。”没有自称姓名,卑微的换上了奴婢称谓。她颔首见那脚步在自己身前两步停下,高贵威严的龙团绣图,边角处无一不精,皆由上好的蜀锦金线细密连合。

自己的身子好像突然便渺小灰败起来,她仓惶着抹去脸上的泪,心中含着恨和怨,就是不想让他怜悯自己分毫。本已经退无可退再不能更不堪了,若再见到他同情怜惜的表情,她怕自己会压不住性子,歇斯底里的质问厮打。

“……”听着称谓便猜到方才殿中发生了什么。岚宇数日坠牢,梳洗后仍挡不住面上疲色。眉头紧皱着良久都未松开,他怔怔的立在她对面望她,看她流泪,看她心伤,袖中的手紧缩着展了又收,终是抑制,没向她伸出。

她必定不愿再见他了……

眼神渐渐由灰败变成绝望,他潦破的抿着唇角,本想强装出个无畏笑脸来,不想竟还是带了悲伤的弧度,无奈寂寞。

“天冷,回品欢阁好好休息吧!剩下的事……”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他凝视着垂头的她,脑中回想着那容颜上明媚的笑靥,带着份特有的清丽纯真,执拗却那般惹人心疼,让人怎么都放不下割舍不尽。以后怕是再见不到了吧……心口骤然一痛,顿时嗓间便涌上了些许猩甜,他死掐着袖笼不让外人看出端倪,整个身子却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融进瑟瑟秋风,枯败着耸立。

“剩下的事交给我。”

嘶哑着用尽全身力气道完转身,他一步步缓缓从廊荫下走出踏进院落阳光中。午后的静宁宫带着世外桃源般的安逸温暖,鸟儿树梢脆鸣,秋蝉嘈声大噪,四处皆是暖意洋洋,风光无限。唯独他,犹如身在万年冰窟,青紫的浮光笼着容颜,凝固在他最后望她的落寞姿态上,再难改变。

“等等!”见他就这么远离自己,只字片语,冷漠的似陌生人。子漪不甘的倏然转身,脸上新生的泪在空中凝弧飞转,刹那便不知落在何处,蒸腾不见。狠狠的从腰间拽下他送的四喜如意碧坠,她高高的举起,纤细的臂膀顺着口中的呜咽声来回摇摆,挣扎良久,终于狠了心大力朝他身上掷出,沉声撞在他消瘦的背脊上,继而顺着袍角滑落,喀拉一声碎落满地。

“恭贺你觅得新欢!”言不由衷的冷冷出声,她步履匆匆的顺着长廊快步离去,眨眼间便闪过了偏门,再寻不见。

沉默着转身蹲下,拿出帕子默默将碎玉的残片点点拾起,岚宇眯眼望着那晶莹的碎沫闪耀满地,眼前不知怎么就被它耀的花了,指尖僵硬,再想看清已是不能。

摔得好!阖眼轻笑,他紧攥着已捡起的半块残玉,直至它穿透了虎口,鲜血肆意。与其带着额娘亲做的它入土,到不如被她摔了干净。一行清泪冰冻了般,缓缓蜿蜒着从脸际坠下,他摇摆着起身拖步朝宫门而去,不再回头望这满地残渣一眼,自也不知大敞的殿窗内,云凡红透了的双眸,正心疼的望着他远去,满含疚念。

“你这又是何苦?”重重叹息着,茹慈太后半倚在榻上,望着这一里一外的两父子,早就红了眼眶,不住拿丝帕拭泪。云凡是她的亲骨血,从小虽不在她身边抚养,却是用尽了心思呵护才长到现在。岚宇儿时性子刚烈开朗,向来是她这静宁宫的常客,她喜欢他的额娘,也喜欢他们两兄弟的纯性,从来都是比心疼别的孙子要多好些。

眼见着羽儿去了,他们的关系日益恶化,她虽深养宫中不常出去走动,却也在午夜梦回因这事儿辗转难眠,操心不已。明明看着对方痛自己会更痛,为何还要这样彼此折磨,形同路人呢?

“没时间了……”他怕是挺不过年春了,若是现在不安排好一切,岚致怎么能顺利登基。招手命舒吉小心将院中的如意残渣收好,云凡握着帕子轻咳了两声,鬓间的白发一夕间增长了不少,顺着阳光隐隐发亮。

“可若是这样做……”

“额娘……”自登基以来再没这般唤过她,他攥紧沾血的帕子塞进袖中,耳边风声阙阙,好似带着谁的声音,死命的钻进耳中。别爱他们,这样便是最好的保护了……

是啊,羽儿说的对。皇后在时,他不能爱他们,尽管心中多么牵挂也只能冷漠旁观。现在皇后权利荒废,朝野却大局未定,他若是现在露了意思立储,终究还是对他们百害而无一利。既然是这样,多恨一些又有何妨?只要他们好好活着就是了……

苍凉的眼眸硬是将窗外的秋色都掩埋了去,他沉寂了片刻缓缓出声,似是在说最后的嘱托。“别忘了儿子所托。”虔诚的语气完全不似君王,他回身对着茹慈暖暖的笑了笑,如他未登基前那时一般,干净风雅。

含着泪轻轻的点头应下,茹慈太后深深将这笑记进心中,再想多看两眼,那人已掀了帘出去,掩在重幔之后。

“我的儿……”身子顿时倾倒落下,她伏在榻上痛哭出声,第一次这般后悔。后悔让他坐上帝位,后悔一意孤行让他封了芙蓉为后,后悔……后悔的事太多,终是无法挽回了。

夜幕渐渐的压低了昏色覆盖天际,宫中的一天就这般过去,看着波澜无惊,却带着众多人的心跟着白天一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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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本凉,迷迷糊糊睡着就突然有了凉水灌顶,顿时惊得弹坐起身,喘息不止。子漪迷蒙着打量四周,本脑子昏昏沉沉,没有丝毫睡时的记忆,这下冰水醒神,呆着怔忪坐了片刻,脑中终于隐约闪出了些画面。

她小跑着从静宁宫出来,浑浑不知去哪里,所以一味随着性子乱走。没想过哪方回廊角时,头后突然一痛,再醒来便已是身在这里了。

她被人抓了?

惊惶的望着四周陌生的摆设,直转了一圈才瞧到身后候着的老太监。“你是谁?”知道此时越慌越是碍事,她吞咽了下,抬手拂了拂面上的水串,趁着说话的功夫朝门窗处看了看,虽房间昏暗,却还能辨出是皇宫安置,不由心下稍安了些。

“格格怎么会认得奴才?这宫里大了去了,要是格格个个都识得,奴才这差怕是也顺当不了。走吧!这方醒了就快些跟我去见主子!”

二话不说便拉着她的头发将头塞进了布套中,子漪咬牙忍着发间之痛,胡乱的扭着手摸自己周身的首饰。若是还在宫中,她这么一活人不见肯定会有人找。旁人不敢说,她身侧的小桃小梓都是认得她的装带的,若是能在路上留下一丁半点,也好算个寻找的线索,不至于/大/海捞针。

被拖拽着拐来兜去,良久才进了间屋子。身上带着半湿的水汽,在夜风中走了一圈已是有寒气突起。子漪微颤着立在原地,头还被套在黑罩里见不得光,自也不知道是身在何处,面向何方。

忽的面罩被人狠狠拿去,连带着发髻也一同扯落,簪子暗扣洒落一地,耗落发丝的几处火辣辣的疼。她眯着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面前光亮,待停了片刻睁眼。

华丽空落的大殿中幽远着只在角落中点了一盏灯,皎洁的月光带着微微风声从窗缝中打进殿来,映照在正中的贵妃软榻上,条条缕缕梯形渐暗渐明。昏暗讳莫的光影中,芙蓉拄着扶手面色惨白的无声坐着,视线没落在她身上,遥遥的望着半掩的宫门朝外递出,直延伸到子漪不知道的远方。

“你来了……”清透的声音似幽魂一般,音量不大,却硬是在殿中绕了两回,片刻才去。

子漪被方才的太监硬压着在她面前跪坐下来,双手还不放心的用牛筋绑得结实,即便是有再大的神通,这会儿怕也是难以逃脱。

暗暗观察了下四周的环境,她冷冷的抬头望了眼上方的芙蓉,见她已是废妃之相,数日见萧条萎靡不少,不禁心中诧异。这时候即便她们有再大的仇,她也已是自身难保无法顾及了才对,怎么偏偏在这等清算的关头,还要费劲周折把她绑来?难道是作为质子?“皇后此意子漪着实不明……”

“你就是太明白了。”这才调回目光瞧了子漪一眼,她盈盈的笑了笑,简单的发髻上未簪珠花,乌黑的长发映衬着雪白肌肤,塞过冬雪。“本宫在宫中年数长久,第一次见到你这么明白的人。”

“……”不知是因服侍变化还是夜光迷蒙。子漪总觉得芙蓉哪里变了,可一时又瞧不出来,只等默默的不出声,且等她说下去。

“从你进宫那日本宫便着人盯着你,清可命薄,死了也就罢了,怜香才是本宫钟意的。”

倏地震惊抬头,子漪惶惶的大睁着眼,只希望是皇后失心信口胡说。“你说怜香?”怎么可能是怜香?岚致去池洲并未带女眷,怜香便一直在怀仁宫坐守。前两日还曾天天带着点心炭火去浮宇宫关照他们,怎么可能是她?

“呵呵……说到底不知是本宫愚笨还是你蠢!她的身世便是最好利用的由头,你知道动之以情,却不知这样有家债在身之人向来由不得自己,关键时刻为了保护自己都会失了初衷。”

霎时全身瘫软再也无法/正挺跪着,子漪身子一歪翻坐在地,原只是脸色苍白,此刻却是连唇上都没了半点血色。怪不得那日引皇后偷信小梓觉得引来那人的身影熟悉,原来是怜香!天天在他们宫中的人,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

可……气极反而清醒下来,她转眸细细在脑中过了遍怜香那几日来的情景。她日日都偎在案前临左相的字迹,她本就是识字的,怎可能没发现那天的信是个幌子?

冰窒的眸中终于染上了些暖意,她轻轻的提唇笑了笑,心中被背叛的寒冷渐渐散了些。不管先前如何,怜香终究还是顾念着她们的情义的……

“所以本宫说你是明白人,才这么会儿就想通了。”不带感情的扬了扬唇,芙蓉起身缓缓走到窗前,见着殿外月光盈盈的蔓了满地,本应是多绝美的夜景,可生在如今静谧如坟的翠微宫,到底是显得冷清凄凉了。“若不是怜香使绊,本宫也不会有今日。不过……现在想来,本宫是很感激她的。在宫中熬了这么多日日夜夜,本宫累了,累得没有力气再算计,没有力气再和他斗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