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巴纳德

第31章 Ch.30

江聿梁虽然不再回头看了, 但也无法闭眼说,以前的家没在她身上留下过好的痕迹。

当然有的。

比如江茗曾对她耳提面命,说在真正的危险面前, 你的姿态如果只剩慌不择路,那只有死路一条。

无论如何,都要在尽量最快的时间内恢复镇定。

人没那么多精力, 如果都分给了恐惧,就腾不出手给其他了。

从进房间的第一秒, 她就注意到了宗奕的目光。

在表面那层和蔼下,藏的尽是审视。

江聿梁感觉瘆得慌。

尽管如此, 她面上也没显露出半分来。

她走过去,宗奕很快从单人沙发椅中站起来, 笑呵呵地朝她招手,示意她再走近些。

宗奕:“来,坐。”

江聿梁垂眸看了一眼,挑眉笑了笑:“多谢您的好意。但我妈教过我,不能跟长辈抢位子, 您坐吧。”

宗奕哈哈一笑,抬手朝对面墙上指了指, 很快,投影打在了上面。

“别担心, 就是看个视频。”

江聿梁无声地看了宗奕几秒,也笑了:“行。”

她能判断出来, 此刻没有别的选择。

这里是对方的主场,他也没有在征求她的意见。

江聿梁坐下的刹那, 房间内的灯便悄无声息暗了下来。

之前看不太清楚的投影画面, 很快清晰起来。

画面开始播放后, 半分钟内,江聿梁都摸不着头脑。

画面像是纪录片,或者混乱电影的开场。

看上去像是……在异国他乡的某处地下赌|场,摄像头一直在平移,穿过混乱的人群,一张又一张赌|桌。

直到某一秒,摄像头的画面从一张面孔上一划而过。

江聿梁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在一堆高鼻深目棕发的外国人中,突然出现了东方面孔,就算不认识,她也会第一时间注意到。

更何况她认识。

画面刚转开,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重新转了回来,回到了那张长桌,缓缓拉近。

坐在其中一端的东方人,手中拿着牌,面色平静。

他跟对面玩的是最常见的一种游戏。

但是江聿梁注意到,桌上的筹码高的不太正常。

如果放在更奢侈整洁的环境中,或许还算常见,但就画面中的记录来看,这里的环境可以称得上乌烟瘴气。

过高的筹码直接导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随着局势每变化一点,周遭吵嚷怪叫的声音,也一浪高过一浪。

画面中,陈牧洲恍若未闻。

仿佛跟其他人并非身处同一空间。

即使视频中记录的一切,早已过去了,就像电影一般,注定有个不算赖的结果——

江聿梁也还是紧张。

她不知道这无法控制的紧张从何而来。

陈牧洲对面坐的人,很明显是场地的老油子,看着比陈牧洲大上十来岁的样子,轻蔑和调笑都一览无余。

牌局游戏持续三局,过程很快。

从牌面来看,陈牧洲赢了三次。

对方却一点也不慌,把牌扔出去,点了支劣质雪茄,跟身边站着的看客闲聊两句,聊着聊着哈哈大笑起来,起身给别人让了位。

陈牧洲也站了起来,穿过人群,挡住他的去路。

背景音太杂,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是她能看见。

几个很简单的单词。

——你输了。

拍视频的人声靠近。

对方咧开嘴笑了笑,一摊手,用口音很重的英语道。

——是,我没钱。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的,我他妈x了xx也没钱给你。

看到这,江聿梁已经可以证实心中两条猜测。

一是这个当地人虽然像混日子的油子,但她能从周边人狂热的态度中看出来,这人地位并不算低。

二是她猜出来了。

宗奕想让她看的是什么。

关于陈牧洲早年收坏账能力很强这事,她早就有所耳闻,这视频估计是相关记录。

也许……

是他某次难得失败的往事?

江聿梁盯着屏幕。

在这个人说完没钱后,陈牧洲眼皮微垂,笑了笑,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牌,黑桃5。

在那样混乱的环境中,他依然不紧不慢地,抬手,在对方眼前轻晃了晃。

“这是你之前掉的。收好。”

有那么一秒,对方脸上出现了迟疑的神色,猜不透陈牧洲到底什么意思。

但也仅此一秒。

很快,局面猝不及防地变了。

仿佛白骨森森,骤然显露,没有半分遮掩。

无声的凶暴,始于一个普通的烟灰缸。

没人看的清,东西是如何出现在对方的齿间,他又是怎么被年轻的东方人摁在桌面上,动弹不得的。

这画面之后的每一秒,都令人惊心动魄。

那是更年轻时的陈牧洲。

比现在更幽暗,森然。像深不见底的悬崖底,吹过的一阵彻骨的风。

在你以为会穿堂而过时,却杀了个回马枪,带着更劲而猛烈的力道,要把悬崖边的一切都带走一般。

江聿梁看着投影里播放的一切,脊背默然僵了僵。

再久远一点的从前,她对类似这些的画面都已经免疫。直面暴|力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只要看得多,经历的够多,迟早会免疫。

在比赛中,所有最坏的结果都会被兜底,受了伤下场也会有医护,这一点更能让人放心看到最后。

从某个时刻开始,从那个海滩过后,她却已经不太能直面这些了。

自己身处其中不觉得有什么,但已经不能做个坦然的旁观者了。

心跳和血压都会发生轻微的变化,呼吸会无法控制的变得急促。

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只是不舒服。

江聿梁曾经看过一段时间心理医生,在失眠最严重的时候。那时候,她也只提了一次这个事。

很快,因为费用高昂,她连医生那儿都不去了。

睡不着就不睡,看不了就不看。

慢慢地,这些事也忘到了脑后。

可现在,江聿梁也不打算显露半分。

毕竟,她能清楚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即使只用余光,江聿梁也能感觉到,宗奕像看戏一样,并没有看投影画面,是在观察她。

她当然能控制住,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地将投影看完。

在惊慌声、求饶声交杂的杂音中,画面陡然黑屏。

播放结束后,整个房间陷入了极度的寂静之中。

她不说话,宗奕也不率先开口,点燃了一根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她的反应。

沉默了很久,江聿梁才轻笑了笑。

“宗董。您想说明什么?”

“江小姐,你觉得你熟悉小陈总么?”

宗奕眼睛微眯着笑起来:“我不否认,他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但是我好几年前开始跟他打交道,应该比你了解一些。”

“是吗?你了解他什么?”

江聿梁问。

就像真的好奇一样。

但面上的疲倦感,她压根懒得掩饰。

宗奕脸上的笑意渐淡,随意踱步到一边,俯身,从玻璃桌上取了枚国际象棋,夹在食指和中指间。

“任何人,任何事,于他而言,都可以只是这个。”

宗奕轻晃了晃棋子。

江聿梁视线落过去,看见那是国际象棋中的一枚兵卒。

宗奕看到她沉默不语,语气慈蔼地开口:“你愿意相信这样危险的人,帮你去查那些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你有问过你妈妈的意思吗?”

江聿梁倏然抬眸,目光锐利。

宗奕跟看见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样,毫不在意。

“你看看这个。”

他把手机递给江聿梁。

江聿梁本来不想接,但手机上那张照片,让她像一块被施了定身术的石头。

是江茗。

她从来没见过的江茗照片。

照片上的母亲,处在更年轻飞扬的时间段,看着像三十出头,明眸皓齿,穿着背带牛仔裤,笑得见牙不见眼,双臂自然地搭在船杆上。

这是一张合影,江茗的身边,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

虽然有了年头,但也能看出来这个人的脸,几乎就是年轻些的宗奕。

江聿梁知道,她不该接的。

这么明显的**,说不定还是合成照片。

但她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伸手接过来,无声仔细地端详。

哪怕是假的。

至少是她没见过的江茗。

几乎就是在她接过的一瞬,一声隐隐约约的巨响,不知从什么方位传来,宗奕皱了皱眉,飞快抬了眼。

江聿梁没什么反应。

她正痴迷般地看着那张照片,放大,缩小。

宗奕看了她几眼,面色有些阴沉。

他脚步朝门外转了转,又停下。

都叮嘱过安保了,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即使如此,出于谨慎,宗奕还是决定去下道新令,要加强这里的安保才行。

那声音,一听就是底下车库那边传来的,也不知道对方想出了什么花招。

宗奕走到门口,拉开厚重的木门,刚想说的话,都卡在了半道。

一道无声的人影就站在门口。

陈牧洲。

他垂着眼睛,面无表情。

但没有看宗奕,目光第一时间越过了宗奕的肩,看向了屋里的人。

她站在原地,听到声音也没回头,低着头,指尖在屏幕上轻抚,轻声念念有词。

陈牧洲开口,叫了声她名字。

——江聿梁,出来。

他的音色比平时低暗许多。

江聿梁仿若未闻。

也是这时候,眼看没有安保赶来,宗奕当然明白局势对自己不算有利,准备靠边悄然离开。

然而陈牧洲看也没看,手一把抵在他肩头,轻声道:“你得等等。”

“江聿梁。”

陈牧洲又叫了她一遍。

她这才有了反应,抬头,怔怔地望过来。

看到是他,才迈开脚步。

没走两步,又折返回去,把手机息屏,放到了茶几上。

江聿梁刚走到靠近门口的位置,就被陈牧洲一把拉住手臂,拽到了屋外。

“去屋外等我。”

陈牧洲低声道,没多看她,反手把门关上,落锁。

江聿梁转身,看了眼地上晕的七荤八素的安保人员,这些人身上,基本半点多余的伤痕也没有,都只是被干净利落地弄晕了。

她沉默地转向房门。

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最后还是没说。

陈牧洲是成年人了,应该不需要她的提醒。

要想劝得住,除非她是陈牧洲他爹。

江聿梁注意了脚下,尽量不踩到他们,沿着长廊没走多远,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转角处等她。

“江小姐。”

林柏见她走近,冲她笑了笑,安抚性质很浓:“您还好吧?”

江聿梁:“……嗯。”

她答的语气,还有神色,明显都跟平时不太一样,这让林柏心下一沉。

“跟我走吧,先去车上休息一下,陈总应该很快会出来。”

林柏往走廊那边的房间望了眼,房门紧闭,但是里面东西碎裂的声响已经很清晰了。

在往出走的时候,林柏一直轻声给她解释,这个三层小楼的公馆大概是什么位置,大概多久前被宗奕买下做私人住宅,但平时用的也少,而且周边也是宗奕名下的房产,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来的稍微晚了点,要在这一块静谧隐蔽的黄金地段中,确定她的具体位置。

沿着楼梯走下去时,江聿梁突然道:“我知道了。没事的,可以让我安静一会儿吗?我想想点事。”

林柏能看清,她脸色明显的苍白之意,便点了点头。

等上了车,江聿梁头靠在窗户上,闭着眼睛。

窗外的烈阳直射进车窗,绿意与滚烫同时落在她的眼皮上。

时间的刻度在夏日容易造成一种假象。

叫人无法区分漫长与短暂。

刚才看那个投影过去了多久,现在闭上眼睛又休息了多久,她都没有任何概念。

直到车门被人从外面突然拉开。

江聿梁靠的很实在,腾空后,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子滑了下去。

在她试图找到力点之前,脖颈和后脑勺已经被一股力稳稳托住。

逆光之中,她眯着眼,也看不清男人的神态。

只知道陈牧洲抬手撑住了她,扶稳后,江聿梁很快往里坐了坐,重新靠到了椅背上。

陈牧洲把门关上,从另一边上车。

……也不对。

江聿梁看着他站在车窗外,没有上来。

她又挪到右边,落下车窗,半探出身子,抬眼看着陈牧洲:“不上来吗?”

陈牧洲只是站在原地,垂眸,眼神无声地落在她身上。

江聿梁很少逃避什么,从几年前开始,她就决定拿出她所剩不多的勇气,来面对这没什么意义的人生荒野。

她难得的想要从一个人的眼睛中逃离。

太阳已经够刺目了,可有什么比那更汹涌。

她在实施逃避之前,忽然被冰冷的掌心扣住后脑勺,牢牢固定住,动弹不得。

江聿梁望着愈近的眼与气息,不知该如何反应,沉默地看着他靠近。

——跟她想象中的突然并不一样。

他只是俯下身来,以额头碰额头。

实实在在的触碰,却又轻之又轻。

一种确认。

又似是,一种无声认命。

总而言之,在盛夏的这一秒,空气被烈日浇铸到凝固,她却像目睹一片海浪重新汇入海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