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心

十一

大雨之后,天晴了好一阵子。

自那日一番话之后,王贵妃就将席怜心关在了房里,任由她摔光房里所有的东西。开始几天整天吵嚷着要出去,连送进去的饭菜都扔了出来,摆出一副抗争到底的态度。席夫人真怕把她饿坏了开始有了些犹豫,可王贵妃则完全不把这威胁放在眼里。隔了几天就将席怜惜也送了进去,明明白白的威胁她:要么必须席怜心先吃,要么就一起饿着。席怜心顿时安分了。

“姐姐,姨娘要关我们到什么时候呀?”

席怜惜眼巴巴地看着窗户。怕席怜心逃跑,这寝宫里的几扇窗户都被木板钉起来了,只有宫人每天按时送来吃的,其他时间里根本就没有人过来,简直太无聊了。

席怜心摸摸她的头,歉疚地说,“是姐姐连累你了。”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们是姐妹嘛。”席怜惜抱着她轻轻摇晃,“而且我进来了不但能陪着姐姐,姐姐也不用挨着饿和姨娘生气啦,两全其美,不是挺好的么。”

席怜心笑了笑没说话。席怜惜依着她坐下,圆圆的眼睛直溜溜的看她,“姐姐是不是很想见太子呀?”

“想是想,可惜出不去。”她扫了眼封死的窗户。

“但总是等着也不是办法呀,姨娘又不会主动放你出去。”席怜惜努努嘴,皱着眉思索,“要不我装病吧,趁他们开门进来的时候,你瞅到机会就跑。”

“你能想到的姨娘怎么可能想不到。”席怜心伸手捏她的脸,“万一跑不掉,你也会跟着一起受罚。姨娘打起人来很痛的,你不怕么。”

“肯定怕呀,但是为了姐姐被打一顿又有什么关系。而且我身上肉多,打起来也不会那么疼的。”席怜惜跑到窗边,从间隙里往外看,看着看着小脸就皱成一团了,唉声叹气,“可惜外面都没有人,想装病也装不了。”

席怜心无奈地叹气,朝她招招手,“你过来。”

席怜惜听话地走过去,席怜心将她揽进怀里抱紧,硬声说道,“就算天踏了,我也不会让我好端端的妹妹去装什么病。姨娘要关我,那就让她关好了,迟早有一天会放我出去的,想见的人也一定会见到。”

“可是。。。”小姑娘抬起头想要说什么又被席怜心按下去,“没有什么可是,这是我的事,我不会让你因为我受委屈。我明天就和姨娘说,每顿饭我都会吃,不需要拿你逼我,让她放你出去。”

“那我出去了,姐姐不就是一个人了?”席怜惜蹭她,“不嘛,大不了我不装病就是了。”

“听姐姐的话。”席怜心捧着她的脸,认真地说,“姨娘只是惩罚我,和你没有关系,你用不着受这些罪。”她又凑近悄声说,“而且,与其我们都在这里面耗时间,还不如出去一人打探消息呢。你平时虽然笨笨的,但偷听的本事很大,你出去帮我打探太子的消息,总比陪我在这里面要有用的多吧?”

小姑娘静静看她片刻,妥协道,“好吧,我知道了,出去以后一定帮你打探消息。”

席怜心弯起眼,“我等你的好消息。”

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席怜惜的确按着她的意愿出去了,可她并不知道王贵妃与席夫人已经着手忙碌亲桑之事,对于太子之事几乎闭口不谈,席怜惜也出不去永宁宫,又要从哪里打探到有用的消息呢?

一夜风来,桃树枝头含苞欲羞。

礼部时间安排得当,殿试之后便是出行亲耕的日子。

在皇后以及百官的目送下,煜王爷领着浩浩荡荡的一行队伍离开淮昌。此次亲耕之地是距离淮昌百里外的小镇上,来来回回加上祭祀前沐浴斋戒的准备,最快也要半个月的时间。

“路途辛苦,王爷先合眼养养神吧。”

煜王妃将毯子搭在煜王爷腿上,柔声低说着。煜王爷轻轻嗯了一声,从书里抬起眼,见她衣着也有些单薄,便顺手握了她的手,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将腿上毯子分过去一些,轻道,“你穿的少,别着凉了。”

说完便捧起书册继续看起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的煜王妃已微微红了脸,虽然很快便装作不在意地拿起女红绣起来,可嘴角笑容却是藏不住的甜蜜。

车内宽敞又舒适,二人却亲密的靠在一起,盖着同一条毯子。

正是一对恩爱夫妻。

煜王爷走后两日,皇后也率领嫔妃及各位夫人在东郊主持亲桑。

可刚采集好桑叶,就见服侍着皇上的太监跌跌撞撞奔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后面前,慌慌张张地喊道,“皇后娘娘,皇、皇上醒了!”

皇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王贵妃上前唤了她一声才回过神来,扔下所有人上了銮车,用最快的速度回了皇上寝宫。

然而寝宫里的气氛却并非乐观,以至于她一走进去便察觉到了异常。

所有太医在床前跪了一排,个个低垂着脑袋,面露哀痛。太医首跪在床边,表情沉痛得几乎落下泪来,见到她来,连忙行礼让过位置。皇后慢慢走过去。**的人依然闭着眼睛,只是那面色不再红润,蒙上了一层青灰。

太医首俯身在皇上耳边轻唤道,“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皇上眼睑轻微一动,慢慢睁开眼来。皇后眼里含着泪,笑容却温柔,“皇上,您可醒了。”

他不说话,缓缓向她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皇后连忙抓住他的手放在脸上。他的手一片冰凉,透过她的肌肤一路冷到心底。可她面上还是笑着,用脸轻轻蹭着他的手心,勉力嬉笑着说,“皇上是不是在梦里见着了什么稀世美人,所以才不肯醒来的?”

皇上面上似乎有了笑,可更多的是哀伤,“朕在梦里看见了皇后,可皇后一直看不见朕,朕就想着,若是不快点醒来,估计就再也见不到皇后了。”

“皇上说什么胡话,什么再也见不到了,皇上这不是醒了吗。”皇后抿住唇,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皇上想看臣妾随时都能看着,等您养好了病,想看多久就看多久,臣妾有一辈子的时间让您慢慢看。”

皇上看了她片刻,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声,缓缓道,“皇后啊,朕怕是不行了。”

这一声叹息如一柄刀,狠狠扎在皇后心口,霎时痛彻五脏六腑。

皇后不能自制地痛哭出声,“不许皇上胡说!您还这么年轻,怎么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她崩溃地哭倒在床边,声声泣血,“您要是走了,臣妾怎么办?。。。渊儿现在还昏迷不醒,这天下百姓又要怎么办?皇上,您不能丢下臣妾,不能丢下天下百姓啊。。。”

皇上再度轻轻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眼里不变多年柔情,“天下百姓,朕自有安排,只是会苦了你了。”

“臣妾不苦,只要皇上好好的,臣妾怎么都不会苦,求皇上别留下臣妾一个人。”皇后哭得声音嘶哑,“皇上承诺过会与臣妾白首不离,您怎么能失信呢。”

“命不由人啊。”皇上看她满面泪痕,眼睛也渐渐泛起红,摸索着为她擦拭泪水,柔声说,“别哭了,皇后要保重身子扶持新帝。”

皇后死死握紧他的手,可喉间的哽咽让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拼命摇着头。皇上见她这个模样,一时也觉得悲凉,唯有闭了眼睛,阻隔眼中的酸涩。

这时,一直在皇上身边伺候的福禄走了进来,看了一眼皇后,轻声开口说道:“皇上,沐太傅和几位大臣已经在殿外候着了,您醒醒。。。”说到最后也是语音哽塞。

“让他们进来。”皇上睁了眼,再度看向皇后,轻道,“朕与几位大臣有话说,皇后先回避吧。”

皇后面露不舍,可也知道皇上接下来要说的话关系重大,她一介后宫人是不能旁听的,便只能点着头,一步三回头的往殿外走去。

殿门口,沐太傅和几位大臣面带着凝重,只是微一向她拱手,便匆匆踏进内殿。

前殿里,燕贵妃与王贵妃都候着了。其他嫔妃也都过来了,按着品阶高低跪成几排,正凄凄哀哀地低泣着。殿外廊下也站了一群一群的官员,可能来时就已经说明了现状,人人都穿着隆重官服,庄严中又无形透了一种哀痛。

皇后脚步支拙地走出去,燕贵妃一看到她便迎了上来,可诸多的话到了喉间却塞成一团,最后只是轻轻地问她,“姐姐,皇上他真的。。。”可惜话还未问尽,就被哽咽堵在唇里。

皇后没有理她,慢慢地走到椅子边坐下,伸手端起桌上不知冷热的茶水就想往嘴里倒,可那捧着茶杯的手却剧烈地颤抖着,最终抓不紧杯子摔了一地。燕贵妃上前抓住她的手,哭出声来,“姐姐,你不要吓我。”

皇后终于低眼看下她,伸手轻轻触碰她的脸,眼泪也顺势落了下来,无神地叹道,“燕儿,皇上他。。。快不行了。”

话一出,似乎时间停顿了一瞬。

燕贵妃就算已经有了准备,猛然一听也是惊了半天,掩住嘴闷闷哭起来。

她一哭,在场所有嫔妃也跟着大哭起来。殿外大臣皆都露出哀伤的神色,连声哀叹。就连王贵妃素来冷静的脸孔此时也突地变得苍白,身体猛地晃了一晃,被席夫人险险扶住,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

席夫人扶着她,语气中也掩不住颤音,“你要撑着些。”

殿里的气氛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越加的沉凝,每个人的心口仿佛压着一块砖。皇后被呜呜哀哀的哭声搅得胸口一股糟乱,隐约有股血气往上涌。

隔了几盏茶的功夫,福禄从殿内走出来,扫了殿中一眼走到皇后面前,艰难地说,“皇上有旨,传皇后娘娘,燕贵妃,王贵妃。”

三人跟着福禄进了内室。

内殿里,沐太傅和几位大臣全都伏在地上,气氛沉沉。躺在龙**的人微转着头看向她们,眼神不复往日清明。皇后率先走到床头跪下,哽咽着握住他的手说,“皇上,臣妾在这里。”

燕贵妃和王贵妃跟在皇后身后一同跪下,轻着声音齐唤道,“皇上。”

“燕儿,你过来。。。”

燕贵妃赶紧往前凑了些,一双眼睛哭得通红,“皇上。”

皇上静静看着她,“这些年在对待煜儿的态度上,你可怨过朕?”

燕贵妃默默摇头,轻声道,“皇上自有这么做的缘由,臣妾不怨。”

或许曾经怨恨过,怨恨着同为皇上的亲骨肉,为何皇上眼里就只看得见渊儿,不愿正眼瞧上煜儿一眼。但随着时间过去,这二十多年里,她也能渐渐明白这帝王家的无奈。煜儿身体羸弱无法继承大位,与其赐予殊荣在这皇权中沉浮,倒不如一开始就让他微小平凡,将来也能毫无担子的逍遥自在。

“不怨就好。”皇上长喘一口气,随即又咳起来,燕贵妃为他抚了抚胸口,他无力地合了合眼,轻道,“朕已立旨,废去渊儿太子之位,将煜儿过继于皇后膝下立为太子,等朕去之后登基为帝。今后你便要与皇后同心协力,好生扶持煜儿。”

燕贵妃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被子上,拼命点头。

皇上又轻轻叹了口气,转眼看向皇后,“渊儿承了朕这病,也不知醒来会是何种结果。皇位不可儿戏,朕不能拿这江山赌,朕这般安排,皇后可会怨朕?”

皇后摇着头,“皇上做任何决定臣妾都接受。”

皇上咳了几声,继续道,“若是将来渊儿醒来无事,你便让煜儿随意找个远些的领地,让渊儿做个逍遥王爷,万不能让渊儿影响到煜儿的江山。”

皇后强忍着哭泣,憋得一张脸通红,“臣妾答应您,若是将来渊儿醒来无事,定会让他走得远远的。”

皇上状似还要说什么,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皇后连忙为他抚胸口,看他咳得脸上一阵血红,刚止住的眼泪又再度涌出来。太医首见状也连忙上前为皇上按了按脉,哑声劝说,“还请皇上保重身子。”

皇上渐渐平复了咳声,精神也消磨了不少,轻轻地喊了一声,“竹君,你也过来。”

皇后让了些位置,王贵妃凑了过来,眼睛泛着红,“皇上。”

皇上转着头看向她,虚弱无力道,“这后宫里,就属你看得最清楚明白。煜儿登基为帝,一无实权二无人脉,就算登基了也难以服众,所以朕便擅自做了个主,将席怜心许配给煜儿,算是朕为他尽得最后一点心力,你可理解朕?”

王贵妃闭了闭眼,沉沉点头,“臣妾理解,将门儿女当以天下为重。”

“唉。。。”皇上无神的眼睛动了一下,“婚事朕已立了旨意,便交由你去宣了。”

王贵妃伏地叩首,“臣妾领旨。”

“皇后。。。”皇上拉着皇后的手,本意再握一握,却没有一丝力气,只剩胸口微微的起伏,艰难地喘着气。皇后心如刀绞,却只能强忍着,俯身过去将耳朵贴在他唇边,“皇上还有什么话要说?”

皇上气促难受,声音如柳絮漂浮,却再没有说出什么,缓缓闭上眼。

一代君王,就此长逝。

煜王爷马不停蹄地赶回淮昌已是二日之后。只见大殿白绫飘飞,黄绸裹着棺木。棺中人一身明黄华服,双眼紧闭。

沐太傅见他跪在棺前愣愣无语,叹息一声,缓缓展开明黄绸子包着的圣旨,凝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煜王琉煜宅心仁厚,颇具仁君之风。即朕身后传位于煜王,众臣当竭力辅佐,不可他心!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