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心

送走一堆大臣,煜王爷坐在御书房里,面前的奏折堆成了山。

福平沏好茶放在他手边,稍稍往后退了几步,能随时伺候着又不会打扰他。煜王爷随意抽出一本开始看,等被福平唤着用膳时,抬头一看,正午的浓烈阳光已变作了昏淡夕阳。而案上的奏折并未少多少。他放下笔,伸手揉揉有些僵硬的脖子。

“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了。”福平将碗摆好,将筷子擦了一遍递给他,之后为他布菜。煜王爷看着满桌荤腥,一点食欲也没有,见手边茶杯中还冒着热气,就端起来喝了一口,浓香溢齿,疲惫感立减了不少,“一晃眼都这个时辰了,想把这折子都看完,估计得熬一个夜。”

福平却不以为然,“皇后交代老奴,不让王爷在御书房里逗留到亥时。”

“那剩下的折子要如何?”

“皇后交代了看不完的留到明天,不行就交给大臣。”福平将鱼肉中的刺挑去放进他碗里,“反正王爷首要的就是保重身体。”

煜王爷盯着他看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低头将鱼肉慢慢吃下。

暮灯一盏盏亮起,转眼临近亥时。

席怜心静静坐在椅子里,昏黄烛火照得她面色昏黄。

桌上有未动的饭菜。

席怜惜坐在她边上,小心翼翼瞅着她的脸色,“姐姐,你都坐了一下午了,不累么?”姐姐回来就一直坐在这里,一动不动的,连午饭晚饭都没吃。她将桌上饭菜朝席怜心手边推了推,“吃一点吧,不然就冷了,热了几次再热就不好吃了。”

席怜心不理她,直盯盯的看着地面。席怜惜见她没有反应,无措地挠挠头,“姐姐,你再不理我,我以后就不帮你偷听了。”

等了片刻,席怜心总算稍微斜了眼,问她,“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么?”

小姑娘掰着指头算了一会,揪着小小眉头,“估计亥时了。”

席怜心忽地站起来,径直朝外走去。小姑娘急忙忙跟上去,“姐姐你要去哪?饭还没吃呢!”

可刚经过大殿,王贵妃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殿门口,手一伸将她拦下,一双柳眉颦起,“你这么急忙,是要去哪?”

席怜惜眼珠子一转就要上前圆场,刚说半个音就被王贵妃眼睛一扫,“没问你,你回房去。”

“哦。”小姑娘脑袋一缩,乖乖回房去了。临走前担心地看了席怜心一眼,后者始终冷着一张脸,看都没看她一眼。

王贵妃走近席怜心,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你还没说这么晚要去哪。”

“我要去东宫。”她声音沉冷。

王贵妃眉目一挑,“你去东宫做什么?”

“我要去见他。”

“见他?”王贵妃一笑,透着嘲讽,“见了又能怎样?还指望他能醒过来和你说话?”

席怜心面色一僵,似乎被说中了心事。

“太子目前的确是昏迷不醒,但那又如何?太子生死关系的是天下,和你又有几分关系?”王贵妃眉目隐着冷色,“你别忘了,你在这后宫的身份,充其量也不过是我王贵妃的侄女,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半夜三更翻墙出去见太子?”

“我。。。”她声音干涩,却无力反驳。

“你什么你?你几次半夜翻墙出去和太子幽会,真以为我不知道?”王贵妃语色严厉,“我原本也只是觉得你在容城自由惯了,在宫里也不想太管着你,想着你及笄了,也该懂点事了。如今可好,就是因为我没有管着你,由着你去打扰太子,累得太子成了如今这模样!你竟还没有一点悔意,还想着偷偷溜出去!”

王贵妃眼神如刀,“你是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你和太子半夜幽会的事,还是希望席氏一门替你背负家教不严伤风败俗的骂名?!”

“不是因为我!我怎么会害他呢!”她声音嘶哑地辩驳,“我知道他累,可是他说他想见我,他说不管再累只要见到我就不累了,我是真的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也不想这样的。”她双眼通红,不知该气自己太过天真,还是该气他不说实话。

“事到如今,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王贵妃恢复冷色,“在太子醒来之前,你先呆在这永宁宫里。等亲桑过了,你就跟着你娘亲回容城。”

“不,我不回容城,我要留下来照顾琉渊。”

“太子不需要你照顾!”王贵妃一把揪住她的手,“你还当我是你姨娘,就听我的话!”

席怜心怔住了,然后挣脱她,字句清晰地说,“我不能回去,他需要我。”

“在你眼里,太子就比姨娘还重要是吗?”

王贵妃气得发笑,随即伸手成掌,狠狠劈在她脖边,席怜心闪避不及,眼里闪过不甘心,却只能恨恨地闭上眼,昏倒过去。

王贵妃一手揽着她,笑容苦涩,“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姨娘是为了你好。”

福平点着一盏灯在前边为煜王爷引路。

“王爷,这不是回麟寰宫的路啊。”福平停下脚步说道。

煜王爷撤了其他人,拢一拢衣袖,轻声说,“去永宁宫。”

福平先是愣了一下,却也什么都没问,拎着幽灯朝前领路。

避开宫内侍卫,煜王爷来到永宁宫后院北墙下。四周一边寂静。他四周看了看,蹲身在墙下拾了颗石子,看着高高的院墙慢慢往后退,找到合适的位置将石子扔了过去。

“王爷,您这是?”福平不懂了,王爷这是专程来永宁宫扔石子的吗?

煜王爷竖起手指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福平果然闭上嘴,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家王爷靠在墙上默默看着天,不言不语。

月渐渐上了中天,夜风开始冷涩。

煜王爷将衣襟拢紧,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再度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墙头。

“王爷,都这么晚了,回去歇吧?你身上还有伤呢。”福平看着他裹紧衣物的清瘦身子禁不住心疼。

煜王爷只是轻轻地摇头,没说话。福平叹口气。自家王爷虽然好说话,但执拗起来谁也说不通。

“那王爷在这里稍等,老奴去拿件披风来。”他把灯笼靠在墙边,又叮咛了一番快步离开了。王爷也真是,事先也不说一声会在这里呆一段时间,不然他就拿上披风了。

煜王爷靠着墙,抬眼看天际。天边月色惨淡,星光也寥寥无几,估计明天会下雨。

福平回来的时候,就看着自家王爷正望着天怔怔发呆。下巴尖俏消瘦,黑绸子一样的头发,可肤色却是不健康的,泛着透明的白。

“王爷,都四更天了,您到底在等什么呢?您要顾着自己的身体呀!”福平赶紧为他披上披风,瞧他唇色都冷得发紫了。“有什么重要的事老奴替您等着,您先回去歇着吧,明早还要早朝呢。”

煜王还是摇头,他答应的事决不会食言。

“王爷究竟是要等谁呀?”这半夜三更等的,永宁宫里有什么人值得王爷等的?。。。唉,不对,永宁宫里最近是新住了一位,就是太子心心念念的那位,在宫里名气挺不小的,王爷他莫不是。。。

“王爷要等的人,不会是席家小姐吧?”他倍感迟疑。那席家小姐可是被太子内定为太子妃的,王爷难道也。。。“王爷,这不妥吧?。。。”

“你在想什么呢?”煜王爷微皱起眉,声音淡淡,“我不过是答应带她去东宫看琉渊,你想哪儿去了?”

“不不不,没想什么。”福平虚惊一场。想想也是,那席家小姐据闻刁蛮泼辣天天找人打架,完全没有一点女子模样,再想想自家王妃,温柔娴淑知书识礼,王爷怎么可能放着王妃看上那席家小姐呢?

“那王爷准备等到什么时候?”福平愁着一张老脸,“不会要等到卯时吧?”

煜王爷呼了口气,“现在已经是四更天了,回了麟寰宫也只能睡一个时辰,倒不如不睡。”

“可是王爷您。。。”福平还要说什么,被煜王爷轻声打断,“好了,不用说了,我自有分寸,耳朵都被你说疼了。”

福平一张老脸苦巴巴,“是,王爷。”

这一等,果然等到更夫敲过五更。期间任是福平怎么劝都没有离开,只是那样静静的站在墙下,静静看着天际,静静地发呆,一双眼睛被黎明时的黑夜映得黑漆。

席怜心到底是没有出现。

“王爷,该早朝了。”熬了一夜,福平脸色倒没什么变化。

“嗯。”煜王爷脸色经过一夜不眠变得格外惨白。听福平这么一说,也不再坚持什么,最后再看了一眼墙头,缓缓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王贵妃从转角处慢慢走出来,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很久。

朝堂的气氛不是很好。

煜王爷的出现并没有给大臣们过多惊喜。

太子在朝上昏倒可是文武百官有目共睹的,就算告诉所有人太子没事,也要太子自己亲自站出来才行,如今煜王爷入了朝,可不是直接告诉大臣们太子出了事么?

瞒是瞒不住的,倒不如直接承认太子出了事,也好让大臣们从长计议。

煜王爷坐在太子曾坐的位置上,静眼看着台阶下行列的百官,声音轻缓和熙,“想必各位大臣也知太子染了重寒无法起身,这朝中之事便由本王暂代。各位大臣可有要事上奏?”

底下先是安静了一番,之后沐太傅率先拢袖上前,道,“启禀王爷,江北一带地方官员昨日上奏,今年早春雨水相比往年过于稀少,怕会遭遇干旱,请朝廷能提前储藏粮食以防不时之需。”

“现下也不过才进三月,雨水多少算不得准。”煜王爷抿抿唇,“不过江北一带确实容易干旱,为确保万一,可依他所虑。”

“遵旨。”沐太傅躬身回到行列。又有人站出来,恭声说道,“礼部侍郎温儒玉禀奏,今年会试已于几日前结束,往年殿试都定在三月中,不知今年可否按原期进行?”

会试之后便是殿试,而殿试一直都由皇上亲自主持,可今年这皇上和太子都无法主持的情况实在是史无前例,也难怪这礼部侍郎没有头绪。

“殿试关系着各位贡士多年的努力,如期举行。”煜王爷细想了下,“试题由沐太傅及内阁大学士筛选,至于殿试结果,则由正一品大臣负责。本王相信各位阅人无数,定能为我朝觅得良才。”他顿了一顿,环视一周,“其他大臣可有异议?”

群臣摇头,礼部侍郎拱手继续道,“禀王爷,现下已近三月,不知今年亲耕之礼可需取消?”

祖上亲耕之礼原本定在农坛举行,可后辈祖先觉得“国之大事,在祀于戎。”既然没有战争,便将祭祀礼仪看得重,后几番册改亲耕之礼制度,由原本农坛举行改做今日亲自下田与民同耕,想以最真挚的祭祀礼仪报德于天地祖先。

也因此,每年亲耕之礼皇上都会出宫远行亲耕,留下太子监政,可现下皇上与太子皆不能主持,王爷虽能暂代,但王爷一走朝中又无人做主,想一想也只能取消了。

“亲耕之礼乃国之重要祭祀,关乎农业丰歉,影响民生安定,不可取消。”煜王爷蹙眉,“这样吧,今年亲耕由本王暂代,本王离宫这些时日,能推延的事递上折子等本王回宫批阅,无法推延的事便由沐太傅同各部尚书商协做主。”他看向文官首列,“沐太傅意为如何?”

沐太傅躬身,“老臣愿竭尽所能。”

煜王爷颔首,“那便这样安排吧。”

“遵旨。”礼部侍郎退回行列。

“其他大臣可还有事奏?”煜王爷扫一眼其他人,群臣皆摇头不语,便缓缓起了身,“若无事就退了吧。”

“恭送王爷。”

走出朝堂,才发现大雨淅沥。

福平撑起伞为他遮雨,“王爷,早膳老奴都安排好了,您用完膳就先回宫里休息下吧?”

他抬头看着廊外雨滴,轻轻应他。

刚用完早膳,皇后就过来了。

皇后眉目间都是疲惫,尽管微微颦起秀眉,可看他的眼神温暖而关切,“听沐太傅说你要主持亲耕之礼?”

煜王爷轻轻点头,“是。”

皇后看了他片刻,轻道,“既然你都决定了,本宫就不阻止你了。不过你出宫可要注意身子,切不可硬撑。本宫会让王妃陪你一同去。”

“谢母后。”

皇后伸手碰了碰他的脸,“别让你母妃担心。”

煜王爷露出浅淡的笑,“知道了。”

送走皇后,福平端着药进来给他换药,怕伤口碰到水便只是给他细细擦拭一番,就服侍他睡下了。可能是没有沐浴的关系,煜王爷睡得不太安稳,时而混沌挣醒,直到福平点上安神香才昏昏熟睡。

屋檐下雨声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