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江南一夏(四)

江南一夏(四)

王城剧变,皇帝驾崩,太子叛乱,一向名不见经传的二皇子登上王座。这一切都离江夏太过遥远,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一点谈资。周焉人再凶悍也决计打不到江夏,何况不是说,大名鼎鼎的夏皇子已经成了新任雪亲王么?有他在,怕什么。江中依旧千帆过尽,岸上茶楼鳞次栉比,只是白楼中说书的姑娘,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许多。

转眼已是夏末,蝶陌家中银钱捉襟见肘,只得在说书之余兼职捕鱼,可惜水塘中的鱼终是不够换米。城中又渐渐开始不太平,想是因为朝中动**,贼寇趁机作乱。官府也并不很管,渐渐的,街上的人也变少了。

这一日蝶陌卖了鱼,已是上灯时候。匆匆走在路上,总觉背后有人跟着。她又怕,又着急,不禁跑了起来。这一跑,背后竟跟着响起了一连串脚步声,好几个粗鲁的声音在身后唤道:“姑娘,别跑!”

她吓得魂也飞了,自没勇气亮一亮那套掌法,径直飞一般跑回家,手方触到门,那几个人竟围了上来。月光下,那赫然是穿着府吏衣服的人,他们腰间甚至有刀。蝶陌倚在门口,绝望地叫道:“萤兰,不要开门!千万不要开门!”

门在她身后被一把拉开,她急急回头,对上了一双黛色的眸子。夏公子将她拉到院中,转身抽出了佩剑。

他竟然在此,且带着一把剑。

门外那几人和蝶陌一样意外,慌乱中说道:“我们可是有府中那位大人撑腰,敢碰我们,官府和山上都不会有你好果子吃!”

夏公子慢慢放下剑:“同时有两边罩着,这倒是不易。”

那人顿时得意起来:“说出来吓死你,咱们江夏,官即是寇,寇即是官,大人说了,过几天,咱们把这江夏也收入囊中,不听那新皇帝的——”

另外几人制止道:“坏事的东西,还不住口!”

便向着这边道:“给他们听到了,必得灭口才行。”

蝶陌一惊,夏公子已挥剑过去,几声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过,站着的便只剩他一人。他收起剑,有些恼火地笑了:“我本不是因为这些事回江夏……”

蝶陌知道不应该,可还是忍不住问:“那你是因为什么事回来的?”

他说:“我回到来处,想起白吃了你许多饭,所以过来还钱。”

蝶陌失望得心都抽紧了,声音亦是空落落:“我不要你还。你喜欢,过来吃就是了。”

“你家只有姊妹两个,我若时常过来,怕别人看了会说三道四。”

蝶陌说:“谁能管住别人的嘴,只要……”

她想说只要你喜欢,可想到他只是来还钱,又觉得说不定他也没那么喜欢,于是慢慢停了下来。

“还有一事……”他说到此,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些一击毙命的尸体,“……还是以后再说吧。”

除了山贼,蝶陌从未见过将人生死看得这么轻的人。她觉得从头到脚都冷得打颤,却又并不单是为了害怕。

这一晚,两人都在江畔挖坑埋尸体。蝶陌挖到手也磨坏了,有心停下,又觉得夏公子那身干干净净的衣服沾了泥怕会不好洗,遂强撑下去。她前一晚没有吃东西,又饿,又冷,又困,不知怎么的,眼前忽然一黑,好像是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想了想,心下疑惑,以为是做了一个梦。微一侧身,却见夏公子正端着一只碗坐在榻前。

他一笑,将她扶起来,自己就着药碗浅啜一口,方点点头,将碗送过来。

蝶陌怔道:“为何如此?”

夏公子说:“我兄长小时候天天都吃药,我习惯了帮他试一下烫不烫,苦不苦,所以刚才忘了。我去换一碗给你。”

蝶陌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给我吧。”

她喝药时,想着夏公子守在榻前服侍兄长吃药的样子,心里仿佛被什么濡湿了一般,再不觉得冷了,遂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过了两天,蝶陌早恢复了精神,重回茶楼去了。茶楼的熟人们纷纷打趣道:“也不知什么病,能让蝶陌姑娘也倒了。莫不是什么相思病。”

“连夏皇子三个字也不整日挂在嘴边了,这却稀奇。”

“蝶陌姑娘,近来可曾见过你夏家哥哥?”

蝶陌说:“不曾见,不曾见,你们再取笑我,我不来说书了。”

话虽如此,她却得说更多故事,绣更多零碎,捕更多鱼。因今日江夏并不太平,来茶楼的人也少了,得的钱一日少过一日。吃饭的人又多了一个——那人口口声声说是来还钱,其实不过白吃了更多东西。

如是月余,日子委实过不下去了。这天一早,蝶陌连院子里的花也摘下来,准备和萤兰带去茶楼卖了。一进茶楼,便见得人人脸上都有些紧张,不禁奇怪地问:“可是有什么事么?”

小二有些愁苦地说:“现下是越来越不太平了,听说昨晚江夏最好的那家青月客栈被人一把火烧了,死了许多人呢。”

一声轻响,整篮茉莉落到地上,蝶陌惊得手脚发凉,向后退几步,扭头跑了出去。

茶楼里的人面面相觑,萤兰也吓呆了,颤声道:“夏哥哥……夏哥哥死了么?”

蝶陌一路飞跑到那间客栈门前,果然只见到了一片废墟。她惶然地抓住一个过路人道:“这里的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人紧张地四下看看,甩开她就跑,嘴里还嘀咕道:“谁敢招惹官寇。”

官寇,这是江夏最近出现的一个词。

蝶陌跑到废墟上,用力掀开一块烧焦的木板,又移走几块破碎的花窗,可废墟下面依然只有废墟。

她无力地坐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在她耳畔轻声道:“是白楼说书的姑娘么?”

她回头看着那个陌生人,点了点头。

那人道:“雪……我主有命,若见到姑娘在此,要请姑娘速速离开。”

蝶陌惊道:“夏哥哥?他没事?他活着?”

那人略一点头,转身就走。蝶陌只觉得心里慢慢的都是欢喜,她大大松了口气,起身离开了。

这天晚上,蝶陌花掉最后一个铜钱,比平时多做了些菜。

然而从太阳西斜等到华灯初上,从夜幕降临等到群星闪烁,院门外始终静悄悄的。蝶陌心中一晃一晃都是失落,不知不觉间伏在桌上睡了。梦里夏公子走进来,温声软语陪着不是,将她送回房中,蝶陌好不得意,一头笑着让他把所有饭菜都要吃完,还要去洗碗。

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院里传来一个刺耳的“啪嚓”声。蝶陌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推开房门,就见夏公子挽着袖子,双手湿淋淋的,地上是一个已经碎成四瓣的饭碗。

他微微一笑,面对如此丢人的一幕却丝毫没有窘态,声音也还是那样从容好听:“我听你的话出来洗碗,却不小心打碎了几个,别见怪。”

蝶陌定下神一看,果然周围还有许多碎片,细心一数,惊觉家中碗碟已经全搭在这人手里了。

想到昨晚已经花完了所有钱,蝶陌几乎是惊恐地看着他:“……”

夏公子甩着手上的水珠,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错。蝶陌忽然想到昨天他住的地方刚刚被人烧了,也算是死里逃生,对碗的怨念顿时消却了大半,只叹了口气。又忽然想起另一事,忙道:“是我叫你洗碗?”

“正是。你忘了么?我赔了许多不是,你只说要我把剩饭吃完,还要洗了碗才行。”

“那,你就吃了凉饭?”

他点点头。

蝶陌跑过去,上下打量他一番:“可有不舒服?有没有肚子痛?”

“并无。”

蝶陌这才放下心,再不想计较碗的事情:“今天还来吃饭么?”

夏公子说:“正是要来告诉你,今天之后,便不来了。”

蝶陌如同遭了一个雷,脸色也变了:“为何……不来了?”

“我要离开江夏去办些事,不知何时回来。”他低下头,认真地看着蝶陌,“我不在时,多加小心,不要再去茶楼说书了。”

蝶陌点点头,来不及想不去说书怕会饿死,只觉得心中五味陈杂,翻涌不息。许久,才抬头问道:“你离了江夏,还会……”

停了半晌,委实拉不下脸来问还会不会记得我,只得低下头去,改口道:“今天的晚饭,莫要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