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江南一夏(三)

江南一夏(三)

真是诸事不顺。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蝶陌用岸边的细草打好了一只草鞋,虽然穿上很难受,但总比没有的好。她有些沮丧地唤着夏公子道:“好了,走吧。”

他却先从怀里抽出一条帕子递过来:“用这个裹住脚,不至于被划伤。”

蝶陌心里有点暖,她接过帕子,正要往脚上裹,却瞥见帕子一角绣着一样奇怪的东西——像是一朵花,又不是很像,似乎是绣的人不管怎样也绣不出个好样子,只好中途放弃了。

她心中突然了悟,十分干脆地将帕子还给他:“我不要。”

“为何?”

“绣得这么不好,你还带在身上,一定是很在意的人绣的。这样的东西,我怎么能用它来裹脚。”

夏公子不说话,半晌,才将帕子接回去收了。蝶陌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回头望去,却只见到他一如平常的浅笑。

两人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了蝶陌家中。萤兰早等得不耐烦,一溜烟的去收拾鱼了。蝶陌将小桌摆在院里,夏公子坐在桌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和萤兰破旧的小小竹屋。

蝶陌忽然有些不安:“夏哥哥,你坐在这里,是不是很难受?”

他回过头来,有些不解似的:“为何?”

“因为我家,什么,什么都没有。”

夏公子轻声道:“你家有你,有你妹妹,还不好么?你爹娘可是出去了?”

蝶陌说:“早年闹山贼的时候,他们……反正是不在了。”

萤兰在后屋叫着她,蝶陌忙说:“我去烧菜了,你在这里等一等。”

这一天晚餐丰盛,有鱼有菜,也有白米。夏公子有些惊讶地用竹筷敲了一下粗瓷饭碗,因他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以为天下的碗筷都跟他家的一样非金即玉,最简陋也不过客栈那样的透明细瓷了。蝶陌看他夹起菜,不知为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可还能吃?”

他抬头一笑,笑容灿若朝阳:“一样不少,圆圆满满。”

蝶陌顿时觉得自己不吃也可饱了。

这一晚,蝶陌整晚梦到的都是这个笑容。

第二天,夏公子依旧没有去茶楼,想来是脚伤不便。蝶陌只讲了一两个故事,便离开茶楼,到江堤上四处寻找,却并未见到什么熟人。天色将晚,她才回到家中,心里不免有些空落落的。

“怎么才回来?”

她猛一抬头,开门的竟不是萤兰,而是夏公子。

“夏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他愉快地笑了:“我来吃饭。”

此后每天晚上,此人必定准时光临,蝶陌做的那些简陋小菜,他全都甘之如饴。萤兰直白地问:“哥哥,难道蝶陌姐姐做的饭菜,会比江夏那些酒楼的好吃?”

夏公子专心地舀起一勺汤,笑道:“我从小到大,难得吃到这样一餐。”

萤兰道:“那哥哥吃到的都是什么样的东西?”

他笑容微微一滞:“冷的。不管冷菜还是热菜,吃下去的时候总觉得是冷的。”

萤兰觉得他这话毫无逻辑,偷偷笑了。蝶陌却明白,凝神看着他问:“夏哥哥,你家中……有什么人?”

“我出来的时候,有母亲和兄长。”他慢慢放下碗,“现在不知还有什么人。”

晚风吹过,他的笑容清冷。

翌日,蝶陌离开茶楼后,破天荒去买了一坛酒。因她回想起从前父亲在时,喜欢吃饭时喝一点酒。她并不懂什么酒好些,只好选贵的买来。没想到夏公子酒量甚浅,喝完酒以后便醉倒在桌上,蝶陌觉得自己是自讨苦吃,但不知为何又隐隐有些高兴,小心将他扶进屋去搁在竹榻上,像搁一件贵重的瓷器那般小心。

夏公子说:“我并没有喝醉。”

蝶陌知道喝醉的人都是这样的,随口应着,泡了一些醒酒茶给他,不料夏公子喝了半盏,挥手将剩下的打翻了。蝶陌连忙将打碎的茶盏收起来,一边小声道:“我泡的茶有那么难喝?”

夏公子喃喃地说:“蝶陌,我有一个……姨娘,她总是想要毒死我,毒死我的兄长,我的姊妹。我有些怕了。”

蝶陌收起碎盏,回到榻前坐下。夏公子手中攥着什么东西,仔细看时,原来是上次那块帕子。蝶陌心中有些怅然,低声道:“这是谁绣的帕子?”

“是我堂妹。”

夏公子扬起一只手,用袖子挡住脸:“是我那眼光差到不能再差的堂妹。”

“为何说她眼光差?”

“她……她就是眼光差。她还是个小孩子时,那人骗得了她的许诺,约好了要娶她,可是到头来,那个伪君子为了高攀,将她扔下了。我……我等了她好久,蝶陌,等到心都被烧成灰了,结果……”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发颤:“她竟离开我们,赌气跟着一个最、最、最、最、最、最、最差劲的男人,走了……”

蝶陌在心里数了一下,不禁动容道:“有七个最那么差劲?那人的人品很差么?”

“人品……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笑得就很让人讨厌。”

蝶陌觉得笑得难看和人品好不好并没有必然联系,又问:“那,对她很凶吗?会打她骂她么?”

“他敢。我那妹妹就算要他死,他想必也不敢不死。”

“那,他是不是很丑?”

夏公子气愤地捏住手帕:“生来就是一副风流的模样!他们全家都是那样!”

蝶陌恍然大悟:“那一定是非常没用,害得你堂妹要被人欺负之类——”

夏公子冷笑一声:“哪里没用!他正是太有本事,能将所有人骗住,竟连我妹妹都骗去了!其实他还骗了我另一个……那个算了不说了。”

蝶陌忍不住道:“那么这人到底是哪里差劲呢?”

夏公子沉默了不知多久,忽然将袖子移下来,露出黛色明亮的眼。

“他不过,是我堂妹家的下人,连和她说话时都要跪着。”

蝶陌说:“夏哥哥,说来说去,其实这个人很好,只是和你妹妹门第不配吧?”

夏公子怄气似的闭上眼,翻了个身面朝里:“总而言之他不好,他很不好,没有人比他更不好。”

蝶陌想了一会,轻声问道:“夏哥哥,她真是你堂妹吗?是你嫡亲的堂妹?”

好一阵安静。

“她父亲,是我爷爷养子,她并非我的亲妹妹。我只有一个亲妹妹,很小的时候就被,被姨娘毒死了。”

蝶陌探身过去,悄悄握住他一只手,柔声道:“夏哥哥,你喜欢她,就该尊重她选的。依我看,那人并没什么不好,你就放她去吧。”

他的声音中是满满的酸涩:“那我怎么办?”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道:“我会陪着你。”

夏公子翻过身来,将她一把拉到榻上。蝶陌回过神时,人已被他的大袖包裹住,周身都是他身上淡淡的夏竹香。她紧张得心像擂鼓一样咚咚作响,却又不知为什么动也不想动,只是安静依偎在他怀里,强咬住嘴唇,不让他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蝶陌,你喜欢我么?”

蝶陌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做,还会问出此等问题,脱口道:“我,我不知道。”

夏公子凝神看了她一会,只在她额前吻了一下,便合上眼睡了。

蝶陌松了口气,不知不觉也睡着了,早上醒来时,夏公子的人已经不见,只有一件黛色华服披在她身上。

之后,他从江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