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二二八 天涯海角飘零去

二二八 天涯海角飘零去

周焉的春天,终于也姗姗迟来。

依旧一身殷红华服的妇人倚在窗边,细细看着瓶中桃花:“世子退兵的事,陛下怎么说?”

“回国后,此事陛下尚未予评价。”常棣低头道,“但渠梁得而复失,陛下似乎是对颂王大光其火。”

“白颂那个满脑子是水的人,该让他知道知道利害。”周焉后淡淡一笑,“雪轻杨好计策,一条陛下抱恙的假消息,不仅保住了自己的江山,还帮咱们周焉选出了新王。”

“听说诸王中原本有意拥立朝王子的,现在都不提了。”

“那是当然的。白朝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风风火火就往回跑,跟那个丽贵妃一副德行。雪轻杨这位帝君,和雪擎风不可同日而语,现在渠梁和横云联手了,听说兰柯也有所行动。这回周焉十年之内都不用再想着开疆拓土了。要不是世子打下了半个横云,周焉的祸患就多了。白朝他这祸可闯大了。”

她用手碰碰花枝,忽然又露出个似怒非怒的神情:“那横云公主,到底被雪轻杨带回去了?”

“是。”

“本宫就不明白,那云明哪里好过世子。”她乏味地推开花瓶,“世子今天又在校场?”

“是。今日犒赏出征横云的将士,陛下吩咐了世子主持。”

周焉后一笑:“一晃都半年没见了,本宫也有心去看看世子。”

周焉的春天,风中仍带着丝丝凉意。白夜难得换上一身玄色华衣,愈发衬得一双冷眼如水清冽。高台之下,万千周焉兵将都在看着这个年少世子。他自幼流落在外,甫一归来,便以破竹之势侵吞了横云半片山河。

白夜将面前酒卮注满,慢慢倾倒在地上。

“勿忘逝者。”他说。

那声音很冷,冷得让人想起沉积的冬雪在最深最冷的夜里覆盖山林的声音。四周一片肃然静默。白夜第二次注满酒卮。

“你们今日功勋,可留史册。”

他将酒卮高高举起,朝着所有人一敬。于是高台下的无数人又都跟着振奋起来,随他一起饮尽卮酒,旋即欢喜呼喊起他的名。

白夜的脸颊泛起浅淡绯色,周焉的酒远比横云的更烈。阳光有些晃眼,他觉得这样的景象有些熟悉,仿佛在什么时候,他也见过这样许多人一起喊着一人的光景。那是个年幼的女孩,站在饥馑之时的粥锅旁,双手流血,笑颜清甜。

他第三次将酒卮注满,一饮而尽。然后朝高台下拱了拱手,一个人离开了那场盛大的喧嚣。青石小径将他引向远离这里的地方,他觉得自己似乎该去这条路的尽头寻找什么人,却又不敢细想,因为他其实很清楚,他要寻的那两人,永不会再走近他的生命。

湖山石转,一群陌生的女孩子在相互追逐,欢笑一浪浪闯入耳畔,都不是他习惯的那个笑声。他凝神望去,看到她们都在绕着一个人跑。那人用一条纱蒙着眼,努力想要抓住身边的人,却只是一次次徒然落空。

白夜慢慢走过去,拨开那些被他的突然出现惊呆的女孩,直走到她们中央。

一切都静下来,只有被蒙着眼的那个浑然不觉,一把抱住他。薄纱之下,她美丽的脸上是个极灿烂的笑颜,比雪山中的阳光更加澄净光明。

“这么高,像二姐的侍女……可她今天没来。”她慢慢伸手触到他的脸庞,“眉毛像是修过的呢……”

蓦地,她顿住手,声音带了一点颤音:“你是……夜世子!夜世子,你回来了!”

她放开手,欢喜得忘了身边还有其他人:“夜世子,你走了那么久,宁馨好担心你!”

白夜没有说话。

宁馨这才意识到出言轻率,顿时红了脸,尴尬地退了一步。

片刻安静。白夜说:“我很好。”

宁馨依然不敢出声。白夜略一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身后隐约传来宁馨的同伴耻笑责备她的声音,白夜忽然顿住脚,转身走了回去。在所有人明白之前,拉起宁馨的手。

“不许欺负她。”他冷冷地说,带着些微醉意的眼里,是令将军诸王看了都会心生畏惧的怒色。

所有人都吓得跪倒不敢出声。他拉着宁馨,头也不回地走开。

宁馨惊得半晌回不过神。不知走出了多远,她的同伴早不见了,她才终于开口道:“夜世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惊讶时,也依然是那样的灿烂笑颜。白夜走到路旁花树下倚住,觉得头一阵阵发晕,不禁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和酒这种东西保持距离。

“你笑什么。”他揉着额头说。

“夜世子,你喝酒了?头痛么?”宁馨已从他衣料摩擦的声音中听出了端倪。

“恩……”白夜应了一声,略有些恼火地顺着树干坐在了地上。

宁馨不禁笑了,慢慢伸出手去寻着他的位置,然后在他身边坐下,耐心帮他揉着头。

“两个姐姐喜欢饮酒,喝了酒时常要难受,所以我知道怎样可以缓解。夜世子,你——”

她惊讶地停住。因白夜终于支撑不住,一头倒了下来,在她怀里睡着了。

春风微寒。宁馨对自己笑一笑,轻声说:“在外征战,很辛苦吧?”

没有回应。过了很久,她的声音再响起,变得更轻,轻到即使用了玄术都很难听到:“不知为什么,你去横云时,我担心得整晚都会睡不着。就算是对爹爹,也不会这样担心,明明只见过一次罢了。阿夜,二姐她笑话我了。阿夜……”

她将这个名字念了几次,然后顽皮地吐了吐舌,又笑了。

风吹起枝头新叶,簇新的碧色与她胸前半块玉佩颜色正像。

白夜醒来时,先看到的是两个陌生的周焉女子,看装束是宫女无误。

四下打量一番,确认自己身在世子府卧室榻上,遂起身一听。听得甘棠就在门外,心里疑惑才稍微减少些。

“甘棠。”

侍卫应声而入:“世子有何吩咐?”

白夜看了一眼一旁的宫女。

甘棠会意,忙说:“这是国后送来服侍世子的,陛下也说了应该的。”

两个宫女应声跪下:“奴婢鸢羽鹭羽,见过世子。”

白夜并没有看她们,而是揉了揉脑袋,继续看着甘棠。

甘棠一挥手,先将两个宫女赶下去,这才小声说:“世子不记得了么?国后特意前往校场看望世子,却到处不见世子人影。后来陛下和国后亲自去寻,却见世子和宁将军府的三小姐宁馨在梧桐树下……睡着了。”

白夜终于停止了揉脑袋,那只手就僵在了半空里:“……”

“若非陛下执意反对,国后当场就给宁小姐下聘了。”甘棠又觉得这是件好事,遂直截了当说了下去,“国后说世子已到了这个年纪,没个枕边人难免孤单,所以——”

“听不懂。”白夜打断他的话。

甘棠呆呆抬起头,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然后侍卫迟疑道:“世子……哪里不懂?”

“从第一句开始不懂。”白夜面无表情地说,“你说的,和那两个宫女有什么关系?她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也是来监视我么?”

“怎么会!”

停了停,甘棠忽然问:“世子,你知道女人为什么会有孩子么?”

白夜微微皱起眉想了一会。

“大概因为某种玄术吧。我问过玄明。”

甘棠听了这个微妙的答案,默默起身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回世子,我出去吐口血。”

白夜不知他在说什么,自己去案上倒一盏茶喝了。

甘棠走出门去,对着空气新凉的春夜长叹一声,轻声骂道:“云王,枉费世子对你情同手足,你这……也太不厚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