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二一九 洲上桃花空许约

二一九 洲上桃花空许约

德帝雪擎风因惊悸而殁。

因社稷危亡,群臣紧急商定后匆匆为他定了个“德”的谥号,旋即一致决定推迟葬仪,立刻请新帝即位。因太子“行踪不定”,三皇子下落不明,四皇子年幼无知,便匆忙将二皇子推上了皇位。

为二皇子提名并力排众议的主力,正是新近沉冤昭雪的念丞相。

“念某已经老了……”须发全白的念丞相眼中全无昔年与雪亲王斗智斗勇时的神采,三年冤狱,他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已没有,“我一生为横云倾尽所有,如今新帝即位后,便辞官回乡。小儿不孝,抛下我远走,我还有什么好指望……只是为国尽最后余力罢了。杨皇子固然病弱,但先帝驾崩之时,只有他奉孝御前。我在狱中常常盼着颜儿来看望,可他从未来过。为父的将死,没有什么比儿子的陪伴更要紧。单凭这一点,杨皇子必定是陛下属意之人。”

此时苏尚书因侄女宁皇妃沦落冷宫,独子苏东辽又意外横死,并不在朝中,朝堂上下再无人能鼎力反对劳苦功高的念丞相。于是,在雪擎风尸骨未寒之时,雪轻杨登基的礼乐已经盖过了灵堂前的哭声。而他登基之时,正是雪晴然踏入千岁城后第七日。

“再过几天,流夏就要回来了。”雪轻杨望着窗外落雪,听着钟鼓余音。他的眼中依旧有一层掩盖一切的淡薄寒凉。

雪晴然没有应声,只静静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她有一点茫然。当日看到杨皇子刻在青玉碎片上的字,她心中好欢喜,以为他竟真的是她嫡亲的哥哥。没想到又是一场镜花水月。

雪轻杨低下头,一只手搭在她头上。这许多年过去,他眼中的她还是一个小小女孩。他含笑道:“若流夏当初能娶到你,我当不至走到今天。我太为他不平,也太为他惋惜。今日我只想再问你,晴然,你可否……给流夏一次机会?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个。”

雪晴然摇摇头:“杨皇兄,我已是别人的妻……”

雪轻杨温和地微笑了:“我赎你回来,抢你回来,赖你回来。若是我想,我可有一千种办法将你接回横云。”

雪晴然再次摇摇头,不知为何眼中慢慢蓄了许多泪水,一说话,便跟着滚落下来:“那夜我将雪擎风拉到城墙上,在我父亲惨死的地方报了仇。我已经做了要做的,杨皇兄,让我走吧。我不想等流夏回来。”

“为何?”

“玄明,他已经等了我很久。”

“他本叫云明,是水月茶庄的最后传人,少年时在你身边做侍卫,却被羽华夺了去。他在后宫中哄得人人都爱,却随你去了周焉做亲王。你急于报父仇,便嫁给了他。对不对?”

雪晴然听他说得如此详尽,不禁含着泪笑了起来:“我嫁他并非是为复仇。他为救我,命也舍了不知多少次。若看不到他的笑脸,我不知怎样活下去。杨皇兄,我身体不好,可能活不到那么长久,我想抓紧所有时间,和他白头到老。”

许久,雪轻杨将手从她头顶移开,扭头望着窗外,轻叹了一声。

“流夏,真是个没福的孩子。”

雪晴然慢慢拔下头上的玉簪:“流夏会遇到比我更温柔待他的人。这玉簪我戴了许多年,到头来却保不住,被端木蕖珊狠心折断。杨皇兄,你看上面的金箔,是玄明将它修好了还给我的。”

雪轻杨接过那支簪,细细端详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我放你走。只是这最后一天,让他在皇宫外再等你一次,最后等一次,好么?我想与你一起去朝中看看。就像寻常百姓家的亲兄妹过家家一样,我是皇帝,你是长公主。”

雪晴然想了想,轻轻点了下头。

早朝时间已到,两人一同到了王殿上。礼官打开新帝的第一封诏书,微微怔了怔,还是向着整个王殿高声读了出来。

“……宁妃苏氏与文淑公主羽华,阴狠歹毒,轻贱人命,合谋毒害云凰长公主,多次谗害三皇子流夏,多次派人行刺圣上并莲花公主,罪行滔天,令人发指,即刻削去皇妃及公主之位,剔出族谱,永世不得录入。赐苏氏重莲散魂饮,并尚书苏粤,诛灭九族。因雪羽华叛逃,现以千金通缉,再施刑罚……钦此。”

他又打开第二份诏书:“……先雪亲王慕寒,因奸佞挑拨,含冤而殁。即日起,定紫篁山为雪亲王陵。莲花公主仍为横云长公主,先雪亲王遗孤梦渊,无论生死,即刻召回封王……横云危亡,着先皇三子雪流夏为新雪亲王,赐雪王府,赐雪王兵符。先雪亲王旧部受千霜皇太后冤狱牵连者,尽复旧职,即刻保卫横云,凡犯我国威者,必当诛尽。钦此。”

雪晴然默默地听着这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字句,觉得一切如同潮水般正从头顶上空急速退去。雪轻杨穿着那件沾满无形血腥的华服,端坐于高阶之上。这压抑了许多年的生死血泪,今日终于如尘埃般落定。他终于为双生的弟妹报仇,让一切负了他们的人不得好死。他也终于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在春日的艳阳中,在整个横云面前,痛悼他一生景仰的叔父。

曾经桑田沧海,从此过眼云烟。

所有朝臣都起身向着殿上人跪拜,高呼万岁。当一切重新归复安静后,雪晴然起身走下玉阶,朝着雪轻杨一拜。

“吾皇万寿无疆。”她轻声说,“晴然走了……哥哥保重。”

雪轻杨露出一个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笑:“若有人欺负长公主,虽远必诛。”

雪晴然再拜一次,起身向殿外退去。

就在此时,突然从殿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同时响起的是千霜怒极的声音:“雪轻杨,你将父皇怎么了!”

群臣震惊。

仿佛是一个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突然被提早戳穿,每个人心中都传出了惊恐的声音。千霜的青色长袍遍染风尘,眼中满是怒色。

“我母后将和我之间的弦梦移植到了父皇身上,他是怎么死的,我感同身受!”他看着御座上的雪轻杨,指尖抚上琴弦,“你的动作好快呵,我昼夜不停地赶回来,你还是已经穿上人皮了。雪轻杨,你假称病重带着雪晴然回来,原来就是为了瞒过我弑父夺位!你可有多歹毒,能一剑砍下自己父亲的头颅!要不要打开棺椁,给天下人看看父皇是如何惨死的!”

雪轻杨微微一笑,声音如同雪花轻缓坠落:“天下人?天下人在担心饥馑,担心雪灾,担心国破城亡,唯独没人担心你这些矫情。你想用弦梦弑君么?如此风雨飘摇之际,整个横云都会成为朕的陪葬。”

“横云需要一位比父皇更贤明的君主,但不该是你。”千霜切齿道,“弑父罪人,罪当九死。”

琴声骤起,雪晴然同时奔上玉阶,挡在雪轻杨的御座前。一切只在瞬间,千霜来不及散去弦梦,立时收手。瘦削手指不期然在琴弦上划过,留下一串血珠。所有的弦梦立时扭曲翻卷,眨眼成作血的颜色,朝着雪晴然铺天盖地的落下。

“晴然——!!”

九霄环佩琴砰然落地,王殿上下一片寂静,只剩下千霜和轻杨呼唤她名字的恍惚余音。雪晴然全身被看不见的弦梦缠绕,唇角和指尖同时溢出鲜血。那血一滴滴坠落到白玉铺就的地上,如同艳绝的桃花在雪中点点绽开。他们约好的,他和幼年伙伴在兰柯种下的桃花。

皇宫外,玄明倚在车边,正将那条朱红的丝绳翻作一朵莲花。突然一声轻响,大雪山中千年冰蚕丝编就的丝绳猛地崩断,绕指红线从他指尖倏然滑落,无声地落在满地皑皑白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