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二一八 帝君倾城篇(二)

二一八 帝君倾城篇(二)

横云惠帝元年冬,忽然下了一场大雨。因为惠帝的贤名,后世人时常将这看作是上苍赐予的祥兆。但对于这场不符合节令的雨,惠帝本人终其一生都讳莫如深。于是当时在朝的百官,也都三缄其口。那夜的事,终是永远埋葬在了黑色夜雨中。

“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断肠共君语,灯前伴君为棋局。终知君心不可与,此身愿逐江海去。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妙音的声音清泠泠穿透夜雨,传彻宫闱。歌声终了,红颜泪下。皇帝挑亮灯烛,亲手拭去她满面泪痕:“妙音,今夜此曲怎的这般悲凉?是因外面的雨么?”

并无回应。他又问:“你觉得我误了你么?”

妙音淡淡一笑,摇摇头。

就在这时,遥遥传来寝殿大门被打开的声音。皇帝疑道:“我已将众人屏退,那门难道不是你亲手关的?”

话音未落,已有无数脚步声传来。眨眼间便有一人来到榻前,恭恭敬敬请道:“惊扰父皇,儿臣惶恐。”

皇帝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雪轻杨,你不是称病从千岁城回来的么?不在凤箫宫养病,竟然跑到这里来。好大的胆量……”

杨皇子露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眼中皆是寒凉:“父皇,儿臣已在千岁城仔细看过,皇兄千霜虽有本事,却非将才。请父皇速速召回皇兄,换流夏前往。如若不然,横云危亡。”

“你这口气,倒和你那个皇叔好像。”

“雪皇叔为人方正高洁,轻杨怎敢自比。”

“滚回去。”

杨皇子对他一揖:“我已传书着流夏回到王城,今日必要将千霜与流夏换了再回。”

皇帝已是怒极,切齿道:“若我就是不换,你要如何?”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样冷冷的东西横在他颈上,耳畔传来的是女子婉妙如歌的声音:“陛下,还是换了吧。这刀刃上沾的毒太多,我怕会失了手。”

他少有如此震惊之时:“妙音……”

这一分神,杨皇子已来到帐中,将一把长剑也搭在他颈上。殿外有个怀抱古琴的身影飘飘摇摇进来,一袭染墨长裙惊人心魄。雪晴然停住脚步,一笑凉薄:“杨皇兄,玄明正在殿外擦他的宝贝金错刀。这宫中现在已经全是皇兄的人,我们两个无人可杀了,正愁没事做。若是陛下不肯,可将他交与莲儿么?我和夫君——他不知道我夫君是云映湖的儿子吧——我们必定劝得他肯。”

皇帝到此时终于明白:“这是你的局!雪轻杨,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局!你竟然勾结云氏余孽,勾结雪慕寒的狐媚女儿!你们将千霜如何了!”

“他?他自然镇守着千岁城。”杨皇子悠悠晃动了一下剑锋,“父皇,你放心,我是不会杀他的。等到一切过去,我还有许多话要与他细细说完。”

皇帝凝神看着他:“苍天无眼,宁妃当年竟没有毒死你!”

他目光微微向身侧瞥过去,看着那个千霜皇后之后最令他挂心的枕边人:“妙音,你却因何——”

“奴婢杨妙音,并非姓杨。是蒙皇子垂怜,将自己名字与我做了个姓氏。”

闪电照亮了她苍白如花的脸颊,那双聪慧沉静的眼睛里是一片深深沉寂。她的眼睛从来如此,无论是独自静坐,还是婉转承欢时,她眼里都不曾有过一丝波澜。个中缘由,却到今时今日才尽昭然。

“好一声‘奴婢’呵,”皇帝连连点头,怒极反笑,“知君断肠共君语,灯前伴君为棋局。你心里始终是将自己看做他的奴才吧?好个贱婢!”

“奴婢自幼在凤箫宫当差,父亲是前朝御医,因与云映湖交好而被问罪灭门。奴婢姊妹三人得皇子搭救,分别留在凤箫宫三位皇嗣身边,纵然为奴为髡,也再难报此深恩。”

“你——”

杨皇子手中剑锋一转:“她赔给你的已经够多。父皇,你占了四皇叔的皇位这么久,是时候将它交出来了。”

窗外一个炸雷响起,映出三人苍白的脸。

皇帝声音中传出了无法形容的愤怒:“真没想到,我到底还是养了一头狼……更想不到,居然会是你!”

杨皇子冷冷地看着他,让剑锋离他更近一些:“命不由人啊,父皇,但凡你能对流夏和云凰稍好一点,我也不至于做这头狼。”

“我已对得起他们!”

杨皇子闻言立时扬起眉,眼中寒凉遮不住恨色:“你明知云凰被谁毒害,却装作无事,对那蛇蝎心肠的母女加倍荣宠。就算羽华亲口指认宁妃苏氏毒害皇嗣,你都只是将她关进冷宫,这也是对得起?你可知云凰死后三年,流夏七月里都时时冷得打颤,只因他感受得到双生姊妹的尸骨在皇陵受冻。虎毒尚不食子,你却乐得看云凰和流夏骨肉分离,生不如死,你还是人么?羽华为寻云明逃出皇宫,你四处寻她,流夏出宫,你便暗地叫人追杀他。他为横云舍身忘我,却换来你百般猜忌,像对雪皇叔一样对他,以致朝臣不安,民心动**。父皇,幸好我的心性像你,此事才终能大白于天下,流夏才有出头之日。轻杨谢过你!”

“你……”皇帝声音益发颤抖,“雪轻杨,你不像我,你像你母妃,你和她一般无耻……”

杨皇子轻笑一声:“世上无人比你更无耻。你心里清楚流夏与云凰是怎么得来的,那时我还不懂事,却清楚记得那晚母妃的哭声从隔壁院里传来,是我一生中再未曾听过的惨痛。她怀我时,因被检出是个皇子而遭宁皇妃嫉恨,对她百般摧折,终于母子都落下一身病痛。这些你不管也罢,竟还有脸再强迫她,真是和你儿子一个德行。你是为了自己取乐,还是为了折磨她?”

闪电再起,他的挺拔身形立在电光中,现出一个完美的轮廓。皇帝突然露出了悟的神情,旋即发出一声怒吼:“雪轻杨,你是他的儿子!你是雪晴然的兄长!”

又是一声沉闷的雷鸣。雪晴然捏住手心的青玉碎片,那是杨皇子用来击断她琴弦的药罐碎片,上面刻着四个难以分辨的小字:慕寒我父。

她便是在军前看到了这四个字,才下定决心相信了他。

杨皇子突然哈哈大笑,丝毫不顾手中的剑已经紧贴在皇帝颈上。原来他的笑声与夏皇子这样相似,悦耳动听,清亮惑人。

“是呢,我雪轻杨自己也常常这样自欺欺人,假装我是他的儿子,是晴然的亲哥哥。”他大笑着说,“我从小就知道母妃爱慕雪皇叔,幼时因此常爱去看镜子,希望自己越来越像皇叔,好能告诉自己,我是他的儿子。我希望像他一样威武挺拔,有墨玉色的眼睛,做事光明磊落。我亦曾羡慕晴然,因她有个世间无双的好父亲。”

他的笑声好不容易止住了:“可惜母妃与流夏,都没有足够的勇气与爱慕之人相守。我与皇叔毫无血缘,晴然亦未嫁与流夏。流夏为了横云,为了你,连最爱的女子也放弃了,你们却还是容不下他。雪皇叔也被你没来由害死,害我连个念想都没得留下。我只好越来越像你,最终弄成了这个样子。”

他顿住话锋,目光在妙音脸上一转,又收回了。

“……雪轻杨!!你这,你这……”皇帝已经说不出话。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出他心中怒火。

杨皇子又笑了,像是有些厌倦了这样的姿势。他边笑边说:“晴然,竟让你听到这样难为情的事,实在过意不去。快缚了这个倒行逆施昏聩窝囊的人,给我皇叔报仇吧。”

雪晴然立时拨动琴弦编结出一个弦梦,那无形的索,直将皇帝身上勒出血来。她拖着他转身要走,杨皇子亦要走,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皇子……”

两人都回头去。灯烛阴影里,妙音犹散着头发,衣衫凌乱。只有她的目光依然沉静,声音也未有任何动**:“皇子,妙音这颗棋子,现在何去何从?”

没有回答。妙音又说:“她可是……已在你的青玉药罐里了?”

依然没有回答。妙音在榻上跪下,朝他叩首三次,然后拿起方才的短刀,翻手向自己胸前刺下。

一声轻响,是一枚银针击中刀身,将那把沾了毒的短刀震了开去。杨皇子走到榻前,将刀小心裹好,然后俯身抱住妙音,在她唇上深深一吻。妙音惊得想要退开,却终归只是略略挣扎一下,便任由他去了。闪电光里,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欢畅流下,带着悲绝的凄凉。

皇帝亦看到这一幕,他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原样:“她的后妃之名,已经名归实至。雪轻杨,你心里还有一丝一毫的人伦德行么?”

杨皇子和妙音闻言同时回过头来,电光雷声里,那是两张同样清秀动人的面孔,年华正好,隐没哀愁。杨皇子微微一笑,声音轻如落雪:“没有。因为我像你。”

说罢将那个柔弱安静的女子抱起,直来到他面前。妙音眼中泛起耻辱颜色,不禁抬袖去遮自己的脸。杨皇子说:“我抱你,不好么?”

她慢慢移开袖,伸手攀住他的肩,颤声应道:“好。”

杨皇子看着皇帝,露出个浅笑:“从前,她是我的女人。以后,她是我的皇后。”

皇帝张了几次嘴都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雪晴然冷笑道:“强盗,你偷了四皇叔的皇位,夺了我夫家的家业,抢了我父亲的王府,还欺负我哥哥喜欢的人,你有什么血好吐。你要吐,不如等千霜回来再吐。”

皇帝只剩最后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却发不出声。雪晴然转头看着杨皇子:“千霜回来了,我们怎么处置他?”

杨皇子说:“我皇兄千霜生性\爱琴,就让他也变成张好琴。双手、双脚、双膝、头颈,刚好七弦。”

“这张琴莲儿喜欢,不知在琴上弹些什么曲子好?”

“他是太子,离皇位最近,一曲《望帝乡》自然合适。这首曲,父皇也很喜欢。”

“不过他只能望望而已,所以还须得补一曲《好事终》才行。”

“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