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四九 空有日月朝暮悬

一四九 空有日月朝暮悬

隔了几天,又到了上朝的日子。周焉国后直到日上三竿,才忽然想起似的说:“今日该是横云上朝的日子了,本宫想留在这看看雪,你们俩,替本宫去王殿听听。”

雪晴然和羽华一同走出寒枫阁,忽然听到三四个人以极轻的脚步窜入了周焉后房中。她一时忘了其他,只凝神听着。那几人的声音着实压得低,听不清晰,只隐约听到只言片语。“大概”“或许”“未必可”,“似有”“未定”“不见得”。周焉后终于怒道:“要你们有什么用!”

这一声断喝惊醒了雪晴然。她猛然回过神,羽华正冷冷看着她:“晴然妹妹,你在做什么?”

“我在想今天要回雪王府。”

羽华继续向前走去:“我要回藻玉宫尚不得,你回雪王府不是做梦么。”

“姐姐身高位重,若有危急可做人质。我本就无人怜惜,不过凑数罢了,说不定就回得。”

“卑微也有卑微的好处呢。”

“高贵也有被迫卑微的时候呢。”

“没想到我晴然妹妹也会低眉顺眼地说:‘现在我是国后的晚辈,捶腿就捶腿吧。”

“又哪里想得到羽华姐姐竟然会什么都没说。”

两人冷言冷语地走向王殿,不知为何各自心中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怄着气,反倒很有些悠然自乐。更离奇的是,她们都看出了对方的悠然自乐。人,果然遭受了同样的精神残害之后会更容易沟通。

行至王殿外,两人齐齐停住了脚步。因那王殿外,赫然摆着一口沉重的棺材。

羽华立时脸色惨白,举袖颜面,向后连退了几步。雪晴然也吓得面无人色,却是出于不同的原因。她几乎想也没想,便径直扑到敞开的棺材上。

片刻后,她长舒一口气:“是个女人。”

羽华闻言放下袖子,却仍不敢上前:“女人……是谁?”

“看不出。”雪晴然微微扫了一眼棺木中的枯骨,“看衣着,恐怕死的时候还不到中年。”

羽华突然呆了一下:“不是云凰?”

“云凰?”

羽华自知失言,忙绕过棺木向玉阶上走去,匆匆说:“我昨晚梦到她了。”

雪晴然心中转了几回念,也跟上去。才走几步,忽然羽华在前面又停住了,望着王殿内的脸色比见到那口棺材时更糟。她疑惑地跟上去,只看了一眼,便也如被雷劈了一样动弹不得。

王殿上跪着一人,身穿藻玉宫侍卫的暗红色衣服,头发束得干净整齐。任何人见过这个挺拔的背影都永不会忘记,并且无论何时何地看到了都可以认出。她失声念道:“玄明……”

不知为何,羽华先看了看夏皇子。这时夏皇子也看到了她们,他的脸色似乎也不好:“两位公主也来了?可是周焉国后让你们来?”

羽华怯声说:“是。”

“既然来了,就快入座。”

羽华连冷汗都下来,雪晴然又何尝不是。混乱中,两人的手不知何时挽在了一起,仿佛不这样实在难以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直到她们坐下,王殿依然无人出声。羽华实在按捺不住,颤声问道:“父皇,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并不应声,只凝视看着玉阶下的人:“你说你姓花。苏尚书今日带了户部人口簿来,横云所有花姓人口都有记录。你是哪一城哪一户花家?”

玄明从容应道:“我自幼辗转被卖给许多人家,只最早的那一家姓花。之前的事久已遗忘,且那一家主人,本是兰柯国祝皋山中的隐者。”

皇帝重复了一次:“兰柯国。”

“父皇,”千霜向前一步,仿佛早知道这样回答,“他早已对三皇弟说过这样的话。今天再问他一次,不过是为引出祝皋山一节。儿臣从前游历山川,祝皋山中确实流传花氏女的故事。据说那女子生得极美,后来却不知所踪。坊间皆传她曾与云映湖有染。”

苏尚书忙不迭地说:“横云当年也有众多传言,说云映湖正妻梦冬花生性善妒,不仅不容妾室,连云氏庶出的子女也敢残害。若然如此,花氏女果然生下云映湖的儿子,不能写入族谱也是大有可能的。”

四下悄悄。玄明说:“若几位皇子和尚书大人都已靠各自的想象敲定了真相,玄明委实无可辩白。”

“我们确实只是推测,所以才会将你带到殿上,而非直接处死。”夏皇子端立一旁,“你今天一早被人见得在御花园暖房中寻药草,是精通药理。又曾与周焉礼王对峙,身手不凡。相貌既有云映湖的影子,偏又与盗取百花图的贼子身量类似。更兼有个令人生疑的出身,实在很难推脱干系。”

“我是识得一些药草,但六宫之中懂药理的人多如牛毛。我与白礼对峙,并未取得半分胜算。年纪相当,我不仅与贼子,就是与皇子,身量也是相类的。祝皋山不止一户花家,皇子可再细查。”

雪晴然听到这里,终于想起此前曾在夏皇子窗外听到的话,有些明白了。羽华已先她一步开口道:“父皇,皇兄和尚书大人可是怀疑玄明和水月茶庄有关?他已来了皇宫这么久,若然如此,怕羽华早死了千百回了。”

殿上朝臣纷纷称是。苏尚书得意道:“为彰显皇恩浩**,我与太子已决意不能冤枉无辜,必得有铁证在先。”

皇帝点点头:“说来。”

“云氏满门尸骨未留,但近日犬子重到云府,却于密室寻得一具尸骨,按灵前牌位所言,正是花氏女玉容的尸身。”苏尚书回头望向殿外,“若此子确是云家人,他的血滴在骨上会被吸纳。若不是,则会原样流淌。此认亲之法,人所皆知。”

说罢急不可耐地拍拍手,只片刻,殿外的棺木便被抬到门口。千霜怒道:“王殿重地,怎能被这些秽物玷污!只取了尸骨便罢,棺木停住!”

玄明愕然回头,正见到几个禁卫推翻棺木,将里面女子的尸骨倒在地上。钗环珠串四处翻滚,纤细的骨头恰好成作一个人哀哀伏于地的姿态。

禁卫搬走棺木,将那具尸骨拖入王殿。尸骨年深日久已然腐坏,每走几步,就有一些零碎骨头落下来,也无人理会。那人行至玄明身边,看也不看便将尸骨扔到他面前。

雪晴然打了个寒颤。那副尸骨一路被拖来,她仿佛都能听到一个女子含冤悲泣的凄惨声音。云映湖的俊雅笑容浮现在眼前,当初他为云昱受人折辱大闹刑场,如今花玉容平白遭人这般作贱,他若泉下有知,又会是何等心情!

她睁大眼睛看着玄明。他和她一样脸色青白,却只低着头动也不动,不说话,不看谁。

千霜取出一把短刀扔下玉阶:“你护卫过横云两位公主,功不可没。我也但愿是自己多心冤枉了你,速为自己作证。”

许久的沉寂,玄明拿起刀,握着刀刃一划,将拳伸到尸骨上方。艳红的血缓慢滴下,无声地坠到枯骨上。雪晴然忍不住探出身,而羽华已顾不得对骷髅骨骸的恐惧,起身奔下席位,径直跑到玄明身边。片刻后,她回身跪下:“父皇,羽华看得真切,血并未渗入骨头。”

对于这样结果,千霜似乎仍无丝毫惊讶,只淡然道:“如此,果然是我和三皇弟误会了也说不定。恭喜你洗脱嫌疑。起来吧。”

玄明放下刀,正要站起来,忽然夏皇子问道:“皇兄,不知这尸首如何处置?”

“既然是云家人,反正都是祸害。”千霜随意地挥挥手,“何况她活着时也必是个轻佻女子。拖下去找个地方扔了就是。”

苏尚书说:“太子英明。但这花玉容身为云家一员,当初问罪时竟给她躲过了,实在可恼。”

千霜微微一笑:“既然如此,现在补给她。念在只是妾室,补五十鞭子就算了。”

苏尚书忙挥挥手,立刻有人取来沉重的藤鞭。羽华迟疑道:“皇兄,这骨头已经烂了,五十鞭……不就连渣都不剩了么?”

千霜愈发笑了:“那要看她的造化了。动这个刑,也是为横云出一口恶气。玄明,方才枉你受了委屈。这个机会,就交给你吧。”

藤鞭即刻被放到玄明面前。到此时,雪晴然终于明白了。滴血认亲之类,原本是个幌子。寻来花玉容的尸骨,真正的目的其实只是对这已死之人百般折辱,看玄明会不会动怒。若他真是花玉容的儿子,便有铁石心肠,此情此景又焉能不怒。任何一个做儿子的都不可能眼看着母亲受此凌辱,除非他死了。为着这样的理由,千霜,夏皇子,苏尚书,居然能够不计前嫌,三人联手合作。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开口,喉咙便如烈火烧灼般痛楚:“太子,她在水月茶庄被问罪之前就已死了,何必再做出这样的事?你我的母亲如今都在皇陵长眠,你难道不能将心比心--”

“雪晴然,”千霜打断了她的话,“玄明既然不是她的儿子,此事谈不到将心比心。”

“如何谈不到?”雪晴然站起身来,难掩眼中恨色,“人人都是别人的子女,人人都将成别人的父母。岂能因为不是自己的亲人,就这般罔顾天道人伦。雪千霜,我竟不知道你有如此狠心!”

她快步行至阶下,跪在花玉容的遗骨旁:“陛下,周焉国后就在宫中,横云万不能做出这等不仁不义之事,留人笑柄。若陛下也觉得花氏女罪有余辜,雪晴然愿替她受这五十鞭。断筋错骨,死无怨言。”

说罢固执地看着皇帝。她已打定主意,今日必不会让藤鞭落到花玉容的遗骨上。

王殿一时无声。群臣大多明白千霜的意图,却又暗地觉得雪晴然说的也有道理,不知到底该支持哪边。最要紧的是,不知皇帝心在哪边。

一片沉寂中,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巨响,旋即是无数破碎的声音。雪晴然浑身一抖,回过头时,只见满地都是破碎四溅的骸骨碎块。玄明放下藤鞭,沉声道:“太子,三皇子,玄明可否告退了?”

所有人都骇然看着那一地碎骨。他可是下了多狠的手,才能一鞭将尸骨击碎至此。许久,千霜机械地点一点头。玄明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跨过满地残骸,走出了王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