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四二 从来墙倒众人推

一四二 从来墙倒众人推

声音最终回来,已是深冬时候。随着玄明留下的最后一剂药用完,桌上的白菜倒越来越淡。这一天格外冷,雪晴然挨不过,叫舞儿寻些东西生火取暖。舞儿为难了一阵,无奈道:“公主,只剩最后一筐炭,都给白夜烧了。”

“最后一筐?”雪晴然微一蹙眉,她声音复原后,每一发声,喉咙仍然极痛。但此时自不会有办法将这痛也医好,便不曾言说。她忍痛叹气道:“那,咱们一起去煮些东西吃,顺便取暖……”

舞儿淡淡一笑,终于轻声说:“公主,府中银钱用尽,今天早上起已经断炊了。就连盐……都只剩一勺而已。”

雪晴然顿时呆住,好一阵回不过神。她连生死都已见惯,却是第一次遭遇贫穷。连日来的白菜已经让她吃得胃酸,不想现在莫说白菜,连炭也没了。半晌,她迟疑着说:“拿些东西出去卖……”

“槿王妃和公主的首饰,一样不落都被收了去。连雪王妃留下的东西都没了。奴婢本想做些绣活拿出去卖,想不到连根像样的绣线也都没了。”

雪晴然再呆一阵,默默起身去一个个翻开箱子。花了半天时间才发现,雪王府中就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所有稍微值钱的东西,全都被收得一样不剩。

唯有一样留下,便是那个御赐的金锁。

她擎着那个金项圈看了许久,竟笑了起来。舞儿迟疑道:“公主……”

“你看,他们想要逼得我将这东西卖了,好追究下来,治我的不敬之罪呢。”

舞儿怔了怔,垂手道:“公主且留着这个吧。奴婢再去想想办法。不管怎么说,宫中总还有人是惦记着公主的。”

雪晴然摇摇头:“若给宫中的人知道了我的样子,不知又会生出多少事来。”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吹过纸窗的声音。舞儿忽然急切地说:“公主,奴婢去告诉夏皇子,请他将公主接进宫去吧!他是自幼在宫中长大,不晓得凡事要靠银钱,才会有此疏忽。寒冬腊月,公主再不寻个去处,受罪的时候还多着呢。”

雪晴然说:“我只求他和雪千霜能保住我父亲的命。再给流夏寻烦恼,我不愿意。况且……千霜是个性情疏冷的人,我若去宫中,怕他会彻底将我父亲的事抛在脑后了。”

“奴婢不懂……”

“没钱的事情,交给我办。”她起身朝着室内走去,“只是这件事传出去又会让父亲受辱,切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

舞儿惊得声音也变了:“公主,你想做什么?”

雪晴然兀自穿好斗篷,将兜帽罩在头上,又将案上琴抱在怀里,即刻向外走去:“我不会让人认出的。”

舞儿立时跪下挡住她的去路,悲道:“公主的琴曲岂是随便给人听的。公主,莫说雪王爷,便是夏皇子和杨皇子知道了,也不知会多心痛啊。公主,横云一向不禁买卖仆婢,你还不如将奴婢卖了!”

雪晴然不禁笑了,将她慢慢扶起来,轻声说:“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雪王府落到今日地步,你还能跟着我,我早已将你看做姐妹。我从小有四个玩伴,姜凤为我枉死,玄明被我折进宫中,白夜被我牵连至此。只有殷锦缎算是有个好归宿。舞儿,我怕你也会有什么,真的怕……”

提到玄明,她又想起那夜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情知没有一样是可能的,不禁蓄起了满眼泪。舞儿亦落泪道:“就算有什么,那也是自己乐意的。公主,恕奴婢多嘴,你和雪王爷一样,太过看重情义了。奴婢说句掏心掏肺的话,宫里那些人有心救雪王爷,可不单单是为了情义。公主若不使些手段,隔着这么远,就是夏皇子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想着雪王府的事,更别说那太子了……”

“什么手段?”

雪晴然的声音带了窘迫和责备,侍女意识到自己失言,低了头不敢作声。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流夏的情景……”她的声音低下来,“他牵着云凰的手,小小年纪,就像个大人一样。舞儿,他并不是你看起来的那样,他也很难。”

舞儿不敢说话。雪晴然抱起琴,默默走出门去。

舞儿望着她的背影,连连摇头,颤声道:“可他不是孩子了……已经不是你保护他的时候了……”

横云王城曾一度风行过饮茶之俗,自水月茶庄覆灭后,这一习俗渐渐被饮酒取代。雪晴然从前不曾关注过这些事,只沿着王城街道一路走过去,寻着最热闹的所在。

此时时候不早,但王城中仍然处处笙歌。不光是酒肆饭庄,就连许多富贵人家的高墙大院中也传出阵阵管弦。街上人却少,许是因为寒冷,只剩成群结伙的乞丐盯着她走过。

不知走了多远,雪晴然在一家挂着“景福”招牌的酒楼前停住了脚步。

这家酒楼里灯火辉煌,却意外的并非十分喧闹。借玄术去听,楼上楼下一片推杯换盏中传出的也多是些客套言辞。她取出一块巾遮住半张面孔,走了进去。

刚一踏进大堂,立即被扑面而来的热浪激得打了一连串寒颤。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有多久没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

酒楼的伙计带着愉快的笑脸迎上来:“姑娘在此约了人么?”

诚然,这么晚,这么冷,若非约人在此,谁家女子会孤身踏入这样一座酒楼中来。

雪晴然并不说话,径直走到厅堂正中席地坐下。不等伙计回过神来,便取出琴,急速弹奏一曲。

拼却毕生技艺,她也只能做到这样了。那琴声如同春花缤纷四散,在空气中带起芬芳涟漪。她从未曾这样执着于卖弄那些精巧变化的弦音。

酒楼上下渐渐安静下来。大部分人都为这琴声吸引,停了杯向这边望过来。曲终,楼上楼下一片喝彩声。她默默抱起琴,向着四座施礼,然后伸出双手,做了个讨要的姿势。

不知是何人最先伸手,从楼上扔下几个铜钱。顷刻之间,落雨般的铜钱打落在厅堂地上,也有一些落在她身上。伙计连忙过来,冷声道:“还道是哪家的小姐,原来是个卖艺的。赶紧捡了钱出去,别在这寒碜人!”

雪晴然咬住嘴唇,尽量克制着不要打颤。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却料不到还是承受不住这样的耻辱。若雪亲王看到今日这一幕,不知他会怎样伤心难过。

她慢慢俯身去想要捡起一枚铜钱,却又停住。伙计不耐烦地用脚将地上铜钱踢到她脚边,呵斥道:“快些!再不赶紧,就将你扔出去!”

雪晴然只得半跪在地上,将铜钱一枚枚捡起来。伙计仍在不停催促。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人走到她身边,将她拉起来道:“这样精妙的琴声,天下无双,岂是该用几个铜钱打发了的。”

她怔怔抬头,见面前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生得清清秀秀,似在哪里见过。她生怕被人认出,忙低下头想要挣脱开。那人温和地说:“姑娘不要慌,在下姓仇,常来这里小酌几杯,却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琴声。这里的老板是在下的结拜兄弟,姑娘若愿意,不如去见见他,以后就留下做这酒楼的琴师,便不必再受这样折辱。”

雪晴然抱紧琴,拘谨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不知怎么称呼姑娘?”

雪晴然心中一惊,踌躇着不作声。那人迟疑片刻,轻声问:“姑娘不能说话么?”

雪晴然巴不得他这么问,连忙又点了一下头。那人想了想,微笑道:“如此,今夜有雪,我就称你雪姑娘可好?”

得了她的同意,这人又说:“姑娘深夜出来,想必是遇到了难处,急需银钱。如蒙不弃,在下愿略尽绵薄,赠……借些银子给雪姑娘。”

他本想说赠,看到雪晴然的眼神立刻改了主意。雪晴然知道这赠与借实在不过只是说法不同,真借了他多半也不会再要还了。然而时不待人,家中断炊,白夜重伤未愈,容不得她再与人客套推让。遂略点了一下头。

从此,雪晴然便借了仇公子的光,每天到景福酒楼抚琴卖艺。不久,王城人人皆知景福酒楼来了一个哑巴琴女,琴艺高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