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二二 一夜红花云中开

一二二 一夜红花云中开

虽则无人来侍,毕竟是藻玉宫的屋子,烛火倒不缺。雪晴然着意将所有灯烛点亮,照得床帐内外明如白昼。满室寂然,唯有偶尔传来的烛花爆裂声。她独自坐在床头,不觉出了神。也不知玄明去何处寻得针墨,可曾遇到人阻拦。

门扉轻响。她谨慎地起身看了看,这才露出笑颜:“可遇到旁人了?”

玄明摇摇头:“皇宫里禁卫虽多,却远非密不透风。”

“东西可都备好了?”

“是。”

“即刻便可开始么?”

“恩。”

烛影摇红,珠帘寂寂。雪晴然将身上襦衫褪去,伏在枕上,露出脊背上一朵艳绝的红茶花。灯烛光影里,横陈霜雪玉色,那朵茶花宛若盛放在皑皑白雪中,带着无法言说的落寞。

玄明一掀床帐,虽早料到是如此,仍不禁又退了回去。好一阵安静,绣帐内外两下无声,静得只剩下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说:“公主,今日失礼至此,实在是……”

雪晴然自然知道他有多尴尬,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窘迫至极。光阴流转,她再不是那个可以在众人面前唤他“哥哥”的小女孩,不再是任性起来便能对他撒娇撒痴的年纪。这不长不短的日子里,她都对他做过什么?任性委屈他,累他无数次受伤,害死他的未婚妻,折他进宫受人折辱……现在又要他冒死来救她。

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玄明,你救过我多少次,我竟已经数不过来了。”

玄明终是绕进帐中,默默在床边坐下,这才说:“可也不知冒犯过公主多少次了……”

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当即住了口。他素来说话小心,此时却因着许多莫名其妙的心思,着实心猿意马,思绪都连不成一条线了。一时失言,再要开口,却更是找不出合适的话。那朵红花妖妖娆娆近在咫尺,如同火焰般灼伤心肺,烧融骨髓,烧毁了所有可能的思考。

雪晴然忙替他转了话题:“那便罚你将纹样刺得好看些。要你心里最好看的样子方可。”

玄明叹了口气,却更像是要稳住心神。低头略想一想,擎起手中骨针,仍放轻声说:“请公主忍痛。”

针刺入肤,传来一个尖锐的痛楚,远比当日云锦花刺下的更痛许多。她不禁咬住嘴唇,本能地抓了一下身下床褥。玄明却看出来,立时停了手。

“可是我手生太痛么?”

“突然间吓了一跳罢了。从前那朵茶花刺得还更痛。”

也不知这话他信了没有。然而终究是要做成之事,他再不细问,凝神去做那片流云图了。如此静下心来,渐渐倒没有那么痛了。雪晴然生怕他再为难,什么话也不说,只默默看着床头烛火。

红烛摇曳,照着帐中也都带了轻微绯色。她悄悄取下腕上一只玉镯举到眼前,温润的玉镯上隐隐映出帐中光影。玄明眼眸低垂,那副温和端谨的样子亦如玉色。他的指尖不经意间在她脊背上划过,带着淡淡的温度,如同陈年旧梦,催人泪下。

她就看着这个镯子,看了不知多久。光阴流转,映在她眼中的始终只是个无法触及的倒影。她看得忘了背上痛楚,忘了世事纷争,只失神地念道:“三五翠竹,几树茶花……”

玄明忽然将手中东西放下,从旁取过衣衫披在她身上,低声说:“皇宫之中百花争艳,却唯独没有茶花。若要看茶花,兰柯确是个好去处。”

她这才回过神来,觉得背上像有火焰在灼烧。先慢慢吸了口气,这才忍痛回过头道:“已好了么?”

“是。”

她犹豫一下,终于忍不住又问:“好看么?”

这本是关乎性命前程的东西,她却先问好不好看。玄明有些惊讶,忍不住微微一笑,应道:“以我能耐,确是只能做到这样了。”

“你觉得好看么?”

玄明略点了点头,又说:“只是这个纹样,被别人看到却是不好。事成之后,我须得再寻得药草将之除了……”

“可我不想除。”雪晴然想也未想便脱口说出来。所幸背朝着他,才没有露出满脸窘迫。“我不会给任何人看到就是。”

说罢裹了衣服坐起来,和他面对面,低声问:“兰柯王若见了这个纹样,会有怎样反应呢?”

玄明想了想说:“想必会开口询问。”

“他会问什么?”

玄明不禁笑了:“我并未见过他,怎会猜到。”

雪晴然顿时有些紧张:“那我若答错了怎么办?”

“无论他问什么,公主如实回答就是。”

她点点头,觉得再没什么要担心的,遂话锋一转,低声说:“羽华对你……如何?”

玄明先怔了怔,旋即露出个笑容:“她虽不像公主好性情,但恼的左右不过那么几件事情。我不提不碰,她便不会为难我。公主从前见过的那几回,后来都是再也没有的了。”

“她对你好么?”

她问了这一句,却又觉得自己问的好没意思,立时低下头。

玄明未曾料到她所想,怕她担心,便说:“好的。便是做错了事,也甚少责罚。”

蜡烛烧得太久,灯花无声坠落。雪晴然侧过头去看着那滴滴答答流下来的烛泪,好半天不说话。玄明说:“公主已耗了许多精神,早些休息吧。”

雪晴然闻言收回目光,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生怕他会立刻就起身离开。他因做那个流云纹样累着了眼睛,正在眉骨上慢慢抚着。她见状连忙撑起身去帮忙,却是难得与他离得这么近,能好好看一看他。

灯烛色里,他的面孔干干净净,没有那么俊俏惑人,却也难寻到一点不好。多年过去,许多好看的和不好看的面孔渐渐都变得平常,就只有他的脸,每次看到时还是像第一次那般惊奇,不知为何有人能有这样令人安心的笑意。

可是这样的笑意,却注定只能是她眼中幻影。

玄明觉察到她的指尖停在了眉骨上,下意识地睁开眼,正见到她睁着一双珠辉清浅的眼看着他失神。他连心跳也漏了几拍,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去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红烛的光突然摇了几摇,窗外遥遥传来宫女焦急的声音:“可见着玄明了?公主寻他问话呢!”

随着这个声音,玄明刚刚抬起的手倏然放下,人也跟着起身退到床帐外。

“公主歇下吧。玄明……告辞了。”

雪晴然静静地看着他,并未回答。玄明向她一揖,匆匆离了房间。

待一切都安静下来。雪晴然才慢慢抱起被子,像个婴儿般蜷缩在**一角。

满室寂然,所有痛楚,一时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