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一零三 紫篁别院夜雪声

一零三 紫篁别院夜雪声

翌日,雪晴然比前一天略早醒来,自觉好了些。试了试,玄术也并未因病退步,依然可以听到满院声响。这一听之下,却无意中听到端木槿在隔壁房中低声道:“我在府院深居,也对这件事有所耳闻。可之前听说只是一支不成器的军队罢了。”

应她的竟是雪亲王的声音:“那边太过轻敌,留了太多机会,终至西方小国团团联合起来了。根据回来的军报,人数倒还没到相当规模,流夏此去,当不至涉险。”

端木槿怅然道:“夏皇子虽才华冠绝于世,可终究还是个孩子……”

雪亲王似乎笑了:“什么孩子。他们早已长大了。”

有一会安静。端木槿声音有些迟疑:“还有一事,我觉得早晚是要讲给王爷知道,求王爷听了以后莫要……”

她犹豫良久,才又说下去:“莲儿身体已经无碍,余下只是修养。来日回了王城,恐怕又会有许多人提起她的婚事。王爷历来属意夏皇子,天下人也将莲儿当做三皇子妃,这些阿槿都知道。但是莲儿心里搁着的是什么人,还需推敲。”

雪亲王说:“这是自然。”

端木槿仍只是迟疑着:“王爷,你权当我是胡思乱想吧。若她爱的是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男子,王爷可如何处置?”

半晌,雪亲王应道:“我未见她与王城其他适龄子弟来往……女子不比男儿,他日梦渊倾心的哪怕是市井女子,只要品行端正也是无妨。莲儿却断断不能如此俯就。夫婿是终身仰仗之人,实在不能不考虑门楣高低。”

端木槿的嗫嚅带了不易觉察的恐惧:“可是莲儿此次一病……”

未及说完,雪晴然已到了门前,将门慢慢推开,扶着门展颜道:“父亲,槿姨。”

冬日的漠漠晨光中,她的笑颜如花般苍白寂静,长发一丝一缕滑落肩头,如同丝绣。雪亲王眉梢一颤,忙起身来伸出双手接她,就像是迎接一个蹒跚学步的稚子。雪晴然放开门框,立时脚步不稳,便也如幼儿般将手放入他手中,这才得了支撑。

三人都在暖炉边坐下,雪晴然说:“父亲,昨日朝中,可有什么事么?”

雪亲王说:“你在这山上,远离尘嚣,何必再问那些纷扰。”

“世上与我相互牵挂的人都在尘嚣中,我又怎会觉得是纷扰。”

雪亲王在她头顶发上轻抚一下,低声说:“你可要有许久见不到流夏,是否会因此烦恼?”

端木槿指尖微微一颤,在衣料上擦出个极轻的声响。雪晴然喃喃道:“我能见到父亲和槿姨,便不会烦恼……”

雪亲王略一沉默,想起此前端木槿的种种言辞闪烁,心中亦有些明白,不禁轻叹一声。雪晴然却早将他心事看得通透,微笑道:“流夏绝顶聪明,便是看不到他,也知道他一定会将什么都做好了,回来还会再说些恼人的笑话。”

雪亲王难得笑了:“他此次却是将那张百花图看丢了,只得将功折罪,亲自带兵远赴边陲。”

“看丢了?”雪晴然有些惊讶,她想不出深宫之中有什么人,能在夏皇子面前将那图偷走。

“果然丢了,他可不就能放心出去了。”

雪晴然略微一怔,恍悟这一句轻轻松松的“丢了”多半是夏皇子的计策。一来可让百花图更加安全,二来外人若真信了此事,也省得再因此图惹祸。他此时又要出征,一条“将功折罪”正是最好的掩饰。

“父亲,”她又笑了,“流夏他……会带兵打仗么?”

雪亲王顿了顿,这才说:“横云兵将远比来犯的敌军人多,他必会平安归来。”

然那些无辜将士,想必会比跟在雪亲王身后拼杀时付出更多伤亡。万人之上的皇子固然可以平安,却不知为他一命要枉死多少人。雪晴然忽然想起那些为了她死在白羽卫箭下的侍卫,不禁敛了笑容,端坐静默。

雪亲王凝神想了片刻,字斟句酌地说:“这一两日,我必得再返回王城,送他出发了才好。”

雪亲王再回王城时,在雪晴然再三恳求下带了端木槿同行。翌日向晚飘起了鹅毛般漫天大雪,入夜不歇。雪晴然身边忽然只剩下舞儿和几个不熟识的侍女,不免有些冷清,早早便睡下了。半夜醒来,却见舞儿仍坐在灯下出神。

这个侍女是中途买进雪王府的,因为生得俊俏伶俐,得以到晴雪院做事。以往有阿缎在,显不出她来。后来阿缎走了,她才突然间显得特别出类拔萃,因而日夜侍奉在雪晴然左右。不知为何,她似极爱这个差事,常常能将别人想不到的小处都做得妥妥帖帖。凡雪晴然微微一笑,她也眼中生出光彩来。

“舞儿……怎么还不睡?”

侍女闻声回头,灯烛光照亮了她秀丽的侧脸,眼神中犹带着一丝缱绻笑意:“奴婢惶恐,扰了公主睡眠。”

雪晴然几日来时时沉睡不起,难得有些精神,不愿再睡,便随口问道:“舞儿,你可是比我年长?”

“是。”

“你可有喜欢的人了?”

她这一问,原是因为看到了侍女方才灯下出神的样子。舞儿顿时沉默了不出声。雪晴然轻轻一笑,笑声中没有丝毫天真女孩的好奇,反染了一层沧桑。“是个怎样的人,可说与我听听?”

好一阵安静,只剩窗外簌簌落雪之声。舞儿忽然也笑了:“是个最聪明的人,他若对人好起来,真要好到天上去了。可惜这世上的人,多半他连看也不会看。”

“你呢?他可会对你另眼相待?”

“自然不会。”

她应得坦然,雪晴然因见了太多这样的事,也并未觉得惊讶,只轻声叹道:“如此,以后可不知会有多苦。”

舞儿含笑道:“世上本没有几个人可以像公主这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奴婢什么都不想要,只要静下时想到世上还有这么个人在,我还能替他做点事,就很满足。”

雪晴然低下头,毫无意义地拨弄着散在枕边的一泼长发:“虽如此,你以后终是要嫁出去,可怎样好?”

“奴婢愿一生服侍公主,不提姻缘。”

“若我一定要你嫁给别人,而你不得不嫁呢?”

片刻沉寂,暖香焚尽,画屏清寒。舞儿笑道:“公主若要我嫁,我自然欢欢喜喜嫁出去,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但这颗心,却是连自己都做不了主的。”

“……已事他人,还可以想着故人么?这岂非对两边都不公平?”

“世间何来双全法。”侍女浅浅一笑,“公主,可给奴婢留些颜面。”

雪晴然怔然不语,慢慢窝在被子里不再说什么。这时从外面传来隐约喧哗,舞儿忙站起来,退到床帐边守着。她低声说:“不用担心,小白在院里呢——”

话音未落,忽然变了脸色,支撑着推开被子起身,将衣服胡乱裹在身上便往外走。舞儿惊道:“公主,何事惊慌?”

雪晴然并不回答,她已借玄术听到了院中响动缘由。

她径直走到房门前,一把将门推开。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别院守夜随从皆跪倒在地。门口站着一个雪人,头顶肩上,一直到脚下靴底,全都是积雪冰凌。他在门前微弱的灯光中抬起头,对她一笑。

“可好些了?”

雪晴然太过惊讶,只动也不动地看着他,轻声道:“流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