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颜凤主:夫君,请俯首

第五十六章 你敢动她试试!

第五十六章 你敢动她试试!

是夜大雨滂沱,所以诸人都早睡。只是梦境大都不甚美好,也如窗外大雨般令人心惊。雪晴然在镇魂摄魄的弦音中挣扎许久,眼看着梦里连宜莲的身影在莲池上渐行渐隐,竟在半睡半醒间摸索着下了床跑出房门,口中犹自唤着宜莲的名字。

阿缎拦她不住,回身去拿雨伞的功夫里,雪晴然已经向着后院的墨莲池而去。她是用了玄术,踏着狂乱夜风穿过雨幕,速度之快,阿缎必然是找不到她的影子了。眼看着到了涨水的池边,她却依然毫无觉察,只梦魇缠身地唤着宜莲。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雷声淹没了她的呼声,池水漫过她的鞋子,将白色寝服的下摆托起,如同雨夜凋零的花。雨声,雷声,琴声,还有滚滚的江涛声,同时在耳畔炸响。她穿着白衣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分辨不出这是何时何处。

身后传来听不清的呼唤,她怔怔回头,看到两个人影正飞快地靠近。那可是前来迫使她与琴分别的人?

“别想让我……认命……”

她完全失了清明,一转身就往池水中央跑去,她以为自己是在江边,正要以死抗拒别人安排的命。

一双手生硬地抓住她,将她一把提起,离开了深水。

她跪在池畔泥泞里,犹在本能地挣扎:“放手——还我的命!还我的琴!还我的九霄环佩琴!”

抓着她的人腾出一只手,在她脸上刮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并不重,但已是将她从混乱的梦境中唤醒了。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的是玄明没有血色的脸庞。

“玄明……哥哥……”

她已很久不曾这样叫过。玄明并未应她,一只手仍然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紧张地问道:“公主,可是醒来了?”

“恩……”

他这才舒一口气,站起身去。雪晴然想要跟着站起时却没了力气,只觉得双腿不停颤抖,根本撑不起沉重的身体,遂不由自主地朝他伸出手去。玄明搀住她的手,然后微一迟疑,将她抱了起来。

他转过身,看到白夜抱着刚刚取来的琴站在房檐下。他身后不远,是静静撑伞的阿缎。他们都在看着他的举动,白夜的眼睛隔着重重雨帘依旧清澈沉静,映照人心。

他将手臂收了收,让雪晴然的脸侧向他怀里,好不被雨水打到,然后低着头走过去,走过白夜,走过阿缎,皆不曾回头。因此也就没有看到,莲池另一边站着的雪亲王,是带着怎样的神情注视这一切的。

在玄明踏入莲池的一刻,雪亲王也已听到动静赶来。他所看到的是这个少年侍卫径直跑到更深的池水里,然后迎着雪晴然拦住她。以雪晴然的玄术,从后面去拦极有可能会被甩开,唯有正面迎过去才万无一失。因为即使她一掌杀了拦她的人,也势必会在那一瞬间被自己的力量激得后退几步——那时,便是雪亲王不动,也自有白夜在后接应。

雪亲王来到雪晴然房中时,阿缎已经帮她更衣整理过,此刻正在擦那一头快要及膝的长发。雪晴然裹着棉被倒在椅子里,再次沉沉入睡。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场乱,原不过是她偶然一梦。

他站在内室的帘子旁边看着她的睡颜,即使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那依然是整个王城都在传颂的容颜,她依然是天下人引为传奇的公主。她只道自己是父亲的女儿,每天为讨父母欢心想着各种小花样,却不知高墙之外,整个天下的眼睛都在看她。她自幼聪明,唯独对这天下的认识太过天真。

他无声地走出房门,对门廊下等候的两人说:“勿要让公主再遇险境。”

两个少年低着头不敢说话。雪亲王向阶下走去:“玄明,你随我来。”

玄明连忙取过廊下雨伞,替他撑开,两人在大雨中走了不知多远,直到身后已经看不到雪晴然的住处,即使是白夜的玄术,隔了这么远也再难听到什么。这时雪亲王停下脚步,眼神中渐渐泛起冷色:“你玄术不及白夜,但我仍放心将公主交付与你,是因我知道你对她忠心,会为她做白夜不能做之事。”

玄明低下头,谨慎地收尽唇角最后一丝笑意。

“但你须知,她是横云亲王之女,是你主人。在她面前,你永远只能跪着说话。饥馑之时你对她举止失礼,我念你年少,只罚了几鞭,你已忘了么?玄明,你就算忘了此事,也莫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

不等他说完,玄明已经双膝跪在冰冷的雨水中,手里的伞被风吹到一边,转了几转,终于伶仃驻足,一任暴雨洗刷。

“雪王爷,我不敢忘——”

“那便再说出来与我听!”

雨如同泼落一般倾倒下来,模糊了玄明的眼神,唯独他的声音依旧清晰:“我……不该让她为一条狗……挂心。”

雪亲王突然俯下身,将一只手按在他头顶。周围的积水像炸裂一般猛地冲腾而起,点点皆是刀刃形状。一时间,落雨都被阻隔在半空,那些夜色中依然寒光四射的水刃,带着可怖的呼啸声一起向着少年刺下,却在碰到他身体的前一瞬间重新化为雨水,尽皆泼在他身上。只这一泼,已震得人骨头都似要裂开。

雪亲王放下手,低声说道:“从今以后,莫要再用那样的眼神看她,莫要再碰她一个指头!”

雪晴然半夜醒来,听得窗外雨声已住。过了很久还是睡不着,于是出来往房顶看——果然有个瘦长的身影坐在那里不动。

片刻后一个身影变作两个,她在玄明身边坐下:“我竟做了噩梦……害你们都陪着淋湿了。”

玄明没有说话。

雪晴然瞥见他手中还握着白天里梦渊拿过的帕子,有些不安地说:“那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不好好收着……”

玄明一笑,抖开了手中的帕子:“这有什么贵重。随手摸起的一块不知什么布,马马虎虎的绣工,而且还没有绣完。”

雪晴然不敢说话,因她想到了曾在午夜河畔见到的那一幕。玄明将无数河灯一盏盏放入水波中,同时将纸钱撒得漫天飞扬。他是有多希望那逝去之人的归来,才会做出那般令人心惊的举动。

她有些迟疑地说:“若是我能绣得更好一些……说不定可以帮她绣完。”

玄明低头看了看,微笑道:“公主说的对,这个东西,原是该绣完的。”

雪晴然说:“我去找槿姨。”

“……可否烦请公主将针线借与我?”

雪晴然默默点头,溜下房顶,不一会就取了针线箩来,却不知他想做什么。

玄明道过谢,在月光下翻检一番,选了几样绣线,然后——

然后,雪晴然几乎从房顶一头摔了下去。

她知道皇宫中有一些绣工是男人,也知道善绣的人是怎样用针的,可她却从未料到会有人把刺绣这事做得这般气势磅礴。身边这少年落手极快,几乎让绣针翻飞的银光包裹住了瘦削的十指,使看到的人心生错觉,认为刺绣本是一桩武艺,且非男人不可。

错愕之中,玄明扯断了线,将针线交还她。帕子上已经是一朵完整的茶花,殷红的花瓣将陈年血迹掩得干干净净。

“你……你……”

“我父亲的正室教女苛严,我姐姐写字不好,绣花不好,都要受责罚。”

“你……是为了帮她?”

玄明点点头,微微一笑:“其实她这个人,不怎么聪明,什么事都做不好。经常不知不觉就闯了祸,还在自鸣得意。她活着的时候,我从不叫她姐姐,总是直呼大名,她也没办法。可是……是她将我抚养成人。”

他将帕子慢慢握在手心:“家里已经有几位兄长,我父亲时常在外,难以时时顾及家中。夫人逼死我母亲,要把我逐出门。她那时也只有十岁上下,哭着喊什么‘他和我一样是人’,挨了夫人一顿毒打,硬将我留下了。”

雪晴然向着旁边看了一会,轻声说:“想必也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想必……她的笑容也是你这般暖人的。”

玄明说:“不知暖不暖人,只知所有见过她笑的人,没有一个不被迷住。因她与我不同,生得极漂亮,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很久的安静。

“最后就是因为太漂亮,又不肯听人摆布……坠楼死了。”

雪晴然早已知道此事,但亲耳听到玄明在自己眼前说出这样的话,还是情不自禁地垂下眼帘。玄明摊开手掌,微笑着注视揉皱的帕子:“她真傻。委屈一下又如何?等着我去找到她不就好了?便是以后没人肯要了,也还有我照顾她,也还有我不会笑她……”

“所以你才会害怕坠下来的东西么?”

饶是如此,他还是给了梦渊那个风筝,并非因为无人相扰或是有了闲暇,而是因为他知道,雪晴然提出要来这里,正是巴望着让他闲下来做风筝。

很久没有回答。雪晴然忍不住探身过去,握住了玄明拿着帕子的手。他也曾像她一样被人呵护疼爱,可如今,他瘦削的手掌已然被磨砺得粗糙不堪,温暖的笑容也成了一种防具。唯一不变的,只有从轻颤的指尖传来的悲伤。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样的玄明,只能徒然将他的手连同手心悲伤一同握住,抵在自己胸前。

玄明意外地没有拒绝,只侧过脸来看着她。他眼里有和笑容不符的深沉颜色,仿佛在想着什么无法言说的沉重心事。

忽然院子里传来匆促的脚步声,他眨眼间已经抽回手去,退到离雪晴然很远的地方。

阿缎却已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凝神看了玄明一会,然后将目光放回雪晴然身上:“公主,你吓着奴婢了。刚下过雨,风冷,请公主快回房休息吧。”

雪晴然站起身道:“玄明,带我下去。”

玄明说:“檐下有个梯子,公主请小心些。”

雪晴然不好在阿缎面前用玄术上蹿下跳,只得寻到他说的梯子,一步步爬下房来。进屋前又嘱道:“明日还要早起,你也快些回去,莫着了凉。”

等她进了屋,阿缎就压低了声音说:“玄明,我最后管一次闲事。公主已经不是小孩子,三更半夜,这要被雪王爷看到,你就连命都没了。”

玄明不置可否地一笑:“我的命本就是捡来的,早已贱价卖了。”

说罢从房顶溜下来,却在落地的瞬间身子一晃,几乎摔倒。阿缎惊得脸色都有些变了:“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玄明脸色苍白,却仍然微笑着说:“我只是有些累,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