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93章 力挽狂澜一线天5

只听水晶帘后,宁君缓缓开口:“妖孽之人畏惧天家威严,自己脱壳逃去,此事不知王天师有何见解?”

其时皇帝已经退场,众人没了热闹看,也扫兴的准备散了,宁君突然出现,竟像是把皇帝截了回来一般。

上殿之前又是一番帘呀椅子的布置,众人瞧得眼花缭乱,适应不能,竟是自动忽略了那突兀出现在殿上身形枯瘦的蓝衣女道姑。

此人长得干枯如柴,脸颊深深的陷了进去,一双眼睛倒是颇有神采。身穿一件普通的蓝色道袍,头上扎了个道人髻,插了根桃木簪。形状是极普通的,混迹人群不易认出。

此刻见宁君出言相询,那王天师恭敬的上前行礼回话。

“圣上英明,宁君贤明。此妖孽正是畏惧天家威严,脱去这副皮囊逃走了,但尚未跑远,还留在这殿中。”

“哦?他是藏到哪里去了?”

“此事关系重大,贫道不敢说。”

“皇上在此为你作主,若非唯心瞒骗之语,有何不敢说?”

“既是如此,先请宁君替贫道作个保人,请皇上赦免贫道口出不祥之罪。”

宁君便在帘后柔声对隽宗道:“皇上,这位王天师通晓天机,乃是半仙人物,不若请她开了天眼,找出那妖孽藏身之处,可否?”

笑笑在下面听得不妙,忙出列禀道:“鬼神之说,原本玄虚,这位王天师通晓天理,何故民间不闻声名?皇上真凤之身,何等神慧,岂能轻易相信这等样人!”

帘后宁君笑道:“太傅既然不信我的举荐,不妨你自己亲自试来。”

笑笑原本也没想能把这人几句话就扳倒,等的就是这一句,转身便对那道姑道:“道长是半仙之人,怎地不留在仙山修行,要来趟这十丈红尘呢?”

王天师眉毛低垂,一副愁眉苦脸的薄命相。头也不抬,淡然道:“贫道是为了布道而来。”

“你有何道要布?”

“天下大道,无不可布。”

“空话!”

王天师抬起眼来,注视着笑笑道:“大人神清骨正,生就贵格,是位列三公的上佳相格。只是眉额间隐隐阴云,应是曾害了无辜之人,虽是无意为之,但仍损了阴功,恐怕于前途有损。”

笑笑心中对方才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此刻听她这么一说,戳中心病,心中一凛,这道姑倒有几分能耐。

却强自摇头道:“既然是无意为之,我自己自然不知道,你说的是日后之事,现在更是无从证实。”

王天师微微一笑,道:“请大人伸出右手,让贫道观之可否?”

笑笑默默的伸出右手。

王天师静静审视了一回,沉吟道:“大人本不该是这尘世之人,乃是得了天缘方才滞留于此。且以大人之才,原不该拘在此处,可惜身萦百般情丝,这三千烦恼丝一绕,大人此生是大劫难逢,小劫不断。须知世间爱欲都是为惩罚人心所设,大人过于执迷,恐会碍了命道。今日一晤,贫道有一言相赠。恐防明年起五年之间,有一灾厄,若是能明哲独善,应能安然度过,若是执迷不放,恐有不忍言之事。”

笑笑听得她说得似是如非,听在有心人耳内,却似句句皆有所指。默默的收回手去,想要思索些话应对,一时心乱如麻,竟是说不出来。

这时帘后宁君一声轻笑:“太傅这回可服气了么?不敢劳诸位大人久候,你若要跟天师讨教,退朝之后便将她指给你如何?现在可要先办正事了。”

隽宗此刻也缓缓道:“如此便请天师开通天眼,给众人观相,找出那妖孽所藏。”

天子玉言既出,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集中在天师身上。

王天师却泰然自若,没有表情的视线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毫不停留。

宝亲王仍旧是一脸万年微笑,华亲王年纪大火气不减,狠狠的回瞪过去,握住紫檀杖的手都爆出青筋来。

直到瞧见仍立在香案旁边的太女,王天师方把视线迅速一收,上前禀道:“请恕贫道大不敬,那妖孽,俯身在太女身上!”

此言一出,殿上顿时充满一阵压抑的抽冷气的声音。

笑笑咬咬牙,再度出列禀道:“道长口出狂言,诬蔑帝女,若不能拿出真凭实据,请皇上即以妖言之罪斩之。”

王天师哈哈笑道:“大人好大的杀气,在殿上便要斩了我么。只是贫道若是没有十分把握,怎敢在圣上面前打诳语。”

“妖孽是否俯身在太女身上,一试便知。只是此举得罪太女贵体,太女是真凤之身,怎容亵渎,是故不愿试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招以退为进真是厉害,先以言语封死了太女退路。

太女神色淡然无波,上前行礼禀道:“正是为社稷万民着想,儿臣今日才会站在此处。既然天师咬定妖孽未除,儿臣也应肩负责任。无论天师提到何法,儿臣都愿一试。”

隽宗静静地道:“王天师,你要怎样试?”

“禀告皇上,只需继续适才未竟之事。只是这次因为妖孽附在太女身上,所以须得借皇上凤血以镇。”

笑笑听得真想纵声大笑。

说来说去,证人死了,干脆就让皇帝直接跟太女滴血验亲,能对上就证明是母女,不能,自然就是妖孽了。

这样的龌龊事情,偏偏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什么要镇压妖孽,其实不就是骨肉相疑,母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滴血验亲而已!

最大的丑闻,被遮上一层华衣依旧是丑闻!难得上演的人和观礼的人都如此投入,以为那件皇帝的新衣真的遮得住天下人的眼睛,令人只见其美,不辨那原来无所遮蔽的**裸的丑陋。

笑笑冷眼旁观这幕丑剧,现在正是**阶段。

这个世界真是疯狂,而她自己,必须跟着疯!

接下来的事情果真就是接着刚才中断的戏码,换了角色继续上演。

除了换人,道具自然也要换过。

太傅提议,皇上万金之躯,怎可使用跟旁人一样的普通银针,应该采用御用的药石金针。

太女也是千金之躯,真凤之身,若能蒙皇上眷顾,也一并采用金针就最好了。

这个提议被采纳了。

但当银碗盛上清水时,太傅再度提出意见。

这回竟说银碗也不合天家身份,要换一个器皿。

这回人人都看出来了,太傅是在跟内廷作对,不愿意使用事前准备好的器皿。

宁君不悦道:“太傅难道是疑我内廷器具有私么?”

“不敢!”笑笑大声回答,“不过,小心些总是好的,此典仪影响天下大运,微臣请皇上选取最公道的器具使用,必定会是件流芳千古的佳事。”

听她口出“公道”二字,便连太女也不禁霍然抬头,静静凝望着隽宗。

隽宗轻轻一叹,温和地道:“太傅,依你所见,你认为什么器皿比较合适呢?”

帘后宁君尖刻的说:“太傅难道想推荐府上的宝物以昭告天下么?”

“不,不。”笑笑似乎根本没有听出话里的刻薄之意,瞧着御案上一个青玉洗笔砚,还没蘸过墨笔,里面定定的一汪清水,一清到底。

“就用这洗笔砚,就用这里面的水!”

宁君不信这是她随意所指,悄悄唤了内监过来询问那水是谁放进去的。

转头却道:“这砚里的水搁置已久,不洁净,须得换上活水。”

笑笑反诘:“这水是半个时辰前方才换上,何来不洁净?”

宁君见她坚持,更是起疑,坚持要换掉那水。

最后隽宗不耐两人拉锯,命人去取御花园中的御井水来。两人都怕旁人做手脚,太傅亲自去监水,宁君也遣了一个心腹跟去。

半晌取来井水,注入那砚中,方继续开始验血。

今日此事一波三折,还在金殿之上死了人,众人见到两滴鲜血先后安全的落入砚中,方松了口气。

内务总管亲手捧起青玉砚,轻轻晃动。

只见砚中新取井水尚微泛气泡,在水波摇动之中,两颗红豆般的血滴渐渐怯生生的靠拢,似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几番小心翼翼的试探,终于渐渐融成一体。

余芳将玉砚奉到御前,隽宗微微点头。

又奉到两位亲王面前,宝亲王喜形于色,华亲王合十念佛,紧握紫檀杖的手不禁松了。

太傅、礼部尚书、大理寺卿三位公证人均是点头称善。

余芳便将玉砚高擎过头,大声宣告:“圣上洪福齐天,凤血已将妖孽之气尽祛,泽被苍生……”说罢,便欲捧砚入百官队列公示。

旁边王天师身负妄言之罪,却丝毫不露惊惶之色,含笑道:“圣上跟太女均是真凤之身,真乃万民之福。”

待余芳经过身旁,竟伸手往那玉砚中一搅,砚中血滴更化于水中,变成淡淡的粉色。

她抽出手来,长声而歌:“今日踏云来,知子意如何。他朝乘鹤去,日暮且放歌。”

众人眼前一花,她人已消失,只余歌声袅袅。

便连笑笑这般目力,也没瞧出她用的是何等身法,竟快成这等地步,一晃便已无踪无影。

群臣瞠目结舌,未几不约而同拜伏于地,口呼三声万岁,继而更齐呼千岁。

众声攘攘,直达云霄。

笑笑跪在众官前头,听着欢呼之声一波接一波涌来,那水晶帘后的人影微微晃动,似乎被这欢呼声冲击得透不过气来。

饶是你机关算尽,也不得不吃我一个大亏。

古之滴血验亲严谨性跟现代检验手段根本不能比,可钻的漏洞一大堆。

药经秘籍有注:若以白矾调之水中,虽非父女亦可相溶,而若以清油少许,置于水中,则虽是亲子,亦不能相融。

宁君原本成竹在胸,不料事到临头,那证人竟死了。他知道此乃最后时机,不畏朝廷非议,强出头来,要隽宗跟太女殿前验血。原本掌管内务的尽是他的人,事态仍然可控,不料太傅竟百般挑剔,一一将他准备的东西撤换掉。

他却也不慌,手上掌握的情报足证太女并非隽宗血脉,只是不敢开口让皇上亲自跟她去验,才生生安排了一个人出来演戏,现在隽宗竟然肯亲验,事情绕了一个圈子回到原点,是正中他的下怀。

太傅这番挑剔,在他看来,都是困兽之斗而已。

但当太傅提出要用御案上的青玉砚时,他忽然醒觉,这等手脚他做得,太傅自然也做得。这几日她举止夸张失常,会不会就是在筹谋此事?

原本觉得此人虽有点小聪明,但绝无可能料到会殿前皇上亲验这一幕吧?但若是她料到了呢?心生怀疑,方开始处处抬杠起来。

他的直觉撞对,可惜怀疑的目标错了。

机关没有下在水里,也没有下在砚里,而是下在刺血金针上。

这几日笑笑除了见太女便是在街市装疯卖傻,一面通过些荒诞夸张的故事跟太女暗传消息,让她安心,一面混迹市井,暗中布置,譬如让人在宫中御用金针上全抹上盐醋,便是那日她在小酒楼厨房跟那厨子沟通时暗中传递的信息。

生血见盐醋肯定会融合,甚至哪怕是人的血与动物的血,也会融成一团。

她也不是怀疑太女不是皇帝女儿,不过宁君如此布置,定然有了万全之策,不然不会如此孤注一掷,她不能拿这个冒险。此事务必要稳中求稳,若是出了一点差错,便是永不翻身。

她这次料敌机先,层层化解,全都是仗着她一人谋划决断。知道这些事的人,仅仅只有她,以及调回京升任御前三等侍卫的钟仪二人而已。若不是要钟仪找人准备那些金针,她甚至连这些也不愿让她知道。

知道的人越少,自己就越安全,也避免牵连的人越广。

即使已经将牺牲减少到最少,但是当她听到三天前宫内有一个小侍冲撞御驾,被即场勒死的事情时,心还是揪成一团。

那个小侍甚至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拿一块湿漉漉的布去擦那些亮闪闪的金针,更是不明白,他明明尽心尽力办好了差事,临到头却招来这样一个结局。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关,她终于是过了。

凭着大胆,凭着她装疯卖傻的本领,凭着她对古代宫廷剧那么一星半点的印象,凭着心口一个勇字,她终于是又摆平了一宗凶险。

她又过了一关。

突觉四肢无力,浑身的精力都被抽干抽净了。

帘后的宁君终于按倷不住,舍弃了风度,拂袖而去。

笑笑瞧着他气急败坏的背影,心中毫无喜悦之意。

这就是政治,这就是宫廷,这就是泥沼……而她,已经掉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