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88章 煮豆燃萁千条计4

殿阁大学士重返朝堂,四周目光复杂。

她的位置在文官之首,众矢之的。第一天,没有人出列来弹劾她,只感受到无数锐利的目光如针刺在背。

难受啊难受啊,比较起现在,她宁愿一辈子外放。不像现在,被装进一个密闭的玻璃罩里面,准备了食物和水还有外表的光鲜,然后灌进可供呼吸的限量氧气,丢到这华丽簇拥的荒原上,让一堆狼,每天呲牙咧嘴的倒计时。

第一日复出上朝发生的事情就很大条。

内阁学士从一品乔珏,调大理寺,署理大理寺正卿。

虽是同级调配,但是却从内阁直接划了去管刑狱,倒显得是为了给这回京的殿阁大学士让路一般。

笑笑忍不住又拿眼去瞟乔珏,后者却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眼神沉静如水,只是以前让人如沐春风的那种温和感觉已经被一种清冷之气取代了。

她记得乔珏上次离开豳州时说的话,本以为是想把自己参下来,却不料想错了,人家自己跑路,这谜团真是难解。

退朝时,笑笑一直跟着乔珏,有不少官员上前跟乔珏打招呼,见到她蹙在后面,都像见了瘟神似的纷纷走避开去。

乔珏在墙根处站定了,回身淡淡扫了她一眼。

墙根处阴暗,她见到乔珏的脸在阴暗处却丝毫不显黯淡,凉凉淡淡的好像白玉一样,嵌在脸上的一双的眼睛分外的晶亮。

乔珏就定定的站在那里,眼神亮亮的静待她开口。

她呆看着此人,不知怎地,千言万语都出不了口。

“太傅,你有何指教?”

“你……”

上次你是在给我警告,是为我好对不对?

“为何……”

为何不跟我明说,自己担待了那些?

她每说一个字,眼瞧着乔珏的眼神又幽深了些,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她好不容易想到的些主意都变得七零八落,拼都拼不起来了。

好半天,她猛的一敲自己脑袋,叫道:“我今天有空,去你府上喝酒行不?”

“常太傅,今天恐怕是不行。”

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椭圆脸,修眉丹凤眼,原本非常端庄的脸上现在多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幸灾乐祸。

“皇上有请太傅到御书房觐见。”

乔珏淡淡道:“太傅若有要事商议,只恐酒宴间措词不便。”

笑笑不知为何乔珏忽然撇得如此清,傻傻的又道:“不是跟你谈公事。”

乔珏道:“珏今授为大理寺卿,当推情定法,忌结朋党,务求明允,方当重任。珏为求不负皇恩,请太傅收回好意。”

这竟是说,我现在要秉公办事,你有公事就明着谈,私事就不必麻烦我了,把门户封得死紧。

笑笑呆了片刻,苦笑道:“我明白了,那祝你不负圣明,万载流芳。”

通红了脸,转身跟着来人去了。

笑笑跟着内务总管余芳到了御书房,隽宗也不跟她废话,只道:“朕今日想去瞧瞧太女,你陪我一道去吧。”

跟着隽宗便到永宁宫。

这里是一处荒凉的偏宫,不知多久没有修缮过了,顶上的琉璃瓦都长了草。朱漆半剥落的宫门紧闭,院内大树久未修剪,枝叶漫出墙来,遮天蔽日,不漏阳光,阴沉沉的院落越显颓败。

这里曾荒废了十年以上,太女被丢到这里来之前才打扫过,之后居住数月来,正门均不开启,一切用度递入,监视的人换班进出,均是走的偏门。大院正门久未开启,黄铜钥匙插入时转动不顺,发出格格的声音。大门缓缓洞开之时,里面正在打扫庭院的宫侍露出惊讶的神色,柱帚木立。待知道是皇帝亲临时,惊惶得忙扔了扫帚口称万岁趴伏在地上。

隽宗只摆着手,跟着内务总管余芳一路往里走。

穿过阴暗的走廊,到了一间花格子窗的书房前面,慕容媗正端坐在桌前凝神写着些什么。

内务总管大声道:“皇上驾到。”

慕容媗背脊一抖,仍镇定的搁好笔,离座整理下衣服,方才盈盈拜倒:“儿臣叩见母皇。”

“起来吧。”

笑笑上前一步,向太女行礼:“微臣参见太女。”

慕容媗早上前双手扶住:“使不得,我是戴罪之身,怎当太傅这等大礼。”

隽宗淡淡道:“有什么当不得的,你还是太女嘛。”

笑笑忙跟太女打眼色,要她松手让自己把礼行全了。

慕容媗却像没有看见一样,仍是架住她的手不愿放,说道:“皇上,莫道我现在是戴罪之身,还是承蒙皇上的恩泽,得以苟活荣养。便是以前,太傅为我师尊,怎有师傅向弟子行大礼之理。”

笑笑听她这么一说,想起当年自己到御书房跟太女同读,竟真恃熟卖熟,从来没有行过大礼的,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天真得可耻。莲生不是不在意,而是刻意的体谅,还不让自己知道。如今过往逝如烟云,她才会过意来,不禁心中一酸。

隽宗闻言,也不说话,自顾抬步到桌前,拈起墨迹未干的纸,瞧了几眼,见上面写的是一笔清拔的柳体:

“枝头生晓寒,惊湍激前后。横笛斜吹雨,长啸对高柳。清欢信可尚,散吏亦何有。幽云澹徘徊,白鹭飞左右。始知物外情,簪绂同刍狗。”

隽宗瞥了慕容媗一眼,淡淡道:“原本担心你不惯,现在看来,还是自得其乐的。”

慕容媗垂目道:“回皇上,皇上让儿臣在此思过,儿臣谨遵圣嘱,日日三省其身,渐知世间万物皆有其道,如百川汇流,人力所为极其有限。知天命,顺天道,方是应了世间之法,若逞一人之野心蛮力,强夺妄求,反倒会碍了天下。”

笑笑站在一旁,见到太女身上穿的是极简朴的一件湖水色袍子,半新不旧的,却浆洗得极其干尽,头上没有戴平日的切云冠,用同色的巾帕笼着,垂手恭敬的站在皇上面前,肩背瘦削见骨却显得刚强,微垂的脸,颜色有些苍白,藏在秀眉重睫下的眼神却仍是端庄平静。此刻侃侃而谈,神情淡泊下隐隐光华,正是雪后的白梅,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隽宗听罢太女所言,不置可否,转向笑笑,“太傅觉得太女此言如何?”

笑笑道:“心远地自偏,太女深得其中三昧,这等心境,非经历过大起大落者不能体会。太女若能够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乐天知命荣辱不惊,便离贤人仁者的境界不远了。”

隽宗不置可否:“心远地自偏,照你这么说,朕这般安排,便属多余?”

笑笑忙道:“皇上这般安排,好比给佛祖一棵菩提树,给达摩老祖一面墙,是一种教化,一场契机。”

这话说得两人都是一愣。

太女听得太傅如此不遗余力的在敲锣打鼓,眉尖不由人觉的蹙了一下。

隔了一阵,隽宗却摇头笑道:“你这张利嘴,真是气煞人了。”

这么一笑,室内气氛便和。

隽宗自跟太女款款问到起居饮食,笑笑识趣的在旁边扮背景。

这般看来,情形还不算太坏,隽宗今日此来,纯粹是表示关心的慰问来的,不然,太女每日动作都被记下起居注,哪里需要她亲口问呢。

问毕起居,两人之间已隐隐有了种融洽之意,太女趁机拿了些平日的练习功课让皇上看,隽宗看得凤颜大悦,很是欢喜。

离开之时,隽宗虽没说些什么,但关切之意已很是明显,让人看到希望之光。

太女恭送众人出去,待皇上踏出院门,太女忽地抬起一直埋下的脸,看着笑笑,沉静的眼神里有些什么盈盈欲出,接着便是淡淡一笑。

这一笑,宛如云破月出,又似风过云停,眼睛里面的感情又似感激又似宽慰又似抱歉又似了然,复杂之处难以尽表,但诸般繁复之下却只余一泓清泉,那便是百折不能夺其志的一种刚韧,在告诉眼前人,云破月出,风过云停,毋用担心。

笑笑不敢多看,低下头,急急跨出院门,脚迈出门槛落地之时,似是一脚踩在自己心上。

莲生,再坚持一下,这鬼地方关你不住的。我便是拼命,也要想法把你弄出来。

忽然觉得不对,猛一抬头,隽宗住了脚,站在前方盯着她看。

“太傅,你可是在怨朕的心肠太硬?”

“不是,臣只是在擅自揣测皇上的想法而已。”

你不是心肠硬,你是心太偏!

“说来听听?”

“微臣不敢。”

“啐,你还有不敢的!朕答应你,今日之言绝不追究便是,朕要听实话!”

“皇上,微臣只是在想什么是权力而已。以皇上之尊,当然是权倾天下,这是绝对的权力,但是若轮到人心,拥有绝对的权力还不够,还需要相对的权力。”

“哦?”

“当一个人犯了罪,皇上依法判死她,这其实不叫权力,这叫伸张义理。反倒是一个人犯了错,皇上可以判她死,也可以不判,于是赦免了她,这才叫权力!”

隽宗沉吟了一会儿,道:“常悦,你陪我到外面走走吧。”

皇帝轻叹:“你往日在京,我多少还有个朋友,能聊聊天,说几句体己话。如今你人是回来了,人却生分了,奉承话儿一套套的,面上看去是长进了,思量起来真是没意思透了。”

这一刻,她忽然又恢复了以前对彼此的称呼。

可是,彼此的关系怎么可能回到从前!

笑笑默默埋下头去,再抬起时,已是满脸兴奋。

“别的我不会,玩就最拿手。三年没有回来,京城的繁华玩乐处我是一刻都没有忘。你要忘忧,跟着我准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