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80章 堂上衮衣明日月4

钟仪造访苗寨,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搭建在小山坡上的苗寨,视线所到处,随便都可见到暗藏的刀光。

进寨的小路两旁,站满了手擎大碗的苗人,碗里盛满了高粱酒,要喝光了才给过。

而喝了别人家的敬酒,多少还得意思意思作为基本礼貌。

钟仪酒到杯干,顺便从身上一个小褡裢里面摸出碎银子放进空碗里递回去。

一路行来,竟然越喝越精神,原本一直闭着的瞌睡眼到了后来变得刚出鞘的利刃一样,贼亮贼亮。

苗人最敬重豪爽的人,虽然头人吩咐要灌醉来谈判这人,至少也挑起些是非,然而此人风度实在令人佩服,于是便渐渐大碗变中碗,中碗变小碗,小碗倒不满。

钟仪也很会做人,碗越小,送回的银子越大块。

到了寨子,头人还直纳闷,汉人竟然还有酒量这么好的,真是不容小窥。

坐定了,她亲自出马,敬上三大海碗。

钟仪喝了一碗,忽然不干了。

头人正要发作,钟仪笑嘻嘻让随从把自己带来的酒坛子打开了,浓郁的酒香味立即充满了房子。

“跟朋友喝酒,当然得用最好的酒啊!”钟仪说完,刚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头人已忍不住将手里捧着的一仰而尽,眼神亮亮的:“果然是好酒!”

看到好酒的头人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敬酒,而是自己一碗接一碗的喝,钟仪笑着说:“这样的好酒,豳州城里还有很多,头人得空跟我一起到城里喝吧。”

非常时期,这样的邀请是很冒昧的。

头人端着碗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你们是要诱杀我吧?”

“头人怎么能这样想呢?要是杀了你,苗族英雄们痛失首领,还不来跟我们拼命么!况且现在常大人就是身负治理任务而来,求的是国泰民安,最怕就是生乱啊。头人虽然英雄盖世,假如出了什么意外,群龙无首,不但令人惋惜,对我们更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钟仪的话虽然很诚恳,但是听起来总是怪怪的。

什么虽然英雄盖世,可死了对她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很明显就是说大姐你对于我们来说,活着比死了要有用多了。

要是有汉人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恼怒不已,把人说得好像工具一样。

不过苗人对汉语的博大精深本来就不大了解,头人虽然为一族之首,但能够听说汉语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其思维仍然是按照苗人的那套来。这么一听,反而觉得对方很是实事求是,而且当面夸自己是英雄,很尊敬。

她稍微有点心意活络了,反而却就事发难,要看汉人大官的反应。

“你们汉人最是口是心非,嘴里说我们是英雄,肚子里却看不起我们!从来没有好脸色给过,卖给我们的货物都是次等的!”

“那是商人们贪利负义,其实不但是卖给苗人的货物以次充好,卖给谁的都一样。”

钟仪肚子里说,不过是因为你们苗人的眼神不好,比较容易骗,所以上当的更多而已。

要解决这个问题方法有二,其一就是提高你们的鉴赏眼光,好让你们不会让劣质东西骗到。不过这个方法太麻烦,也不是一时三刻就可以训练出成果的。

“巡抚大人就此事已经颁下规文,往后若有人在豳州城内将劣质货物充当优质出售,除了须赔偿买者两倍的货款,卖者还得蹲大牢。但是为了保障苗族英雄们的利益,毕竟大伙进城一趟不容易,要是买东西再扫兴那很不好。巡抚大人决定划分几家商号专门给苗族朋友提供货物。里面的全都是上等货物,以官家信誉作保,头人绝不用担心买到次货假货。”

头人不作声,隔了一阵,突然大声说:“上等的货物价钱难道不会抬高么!”

“绝对不会!除了按照市面平常货色的价格以外,因为大家进城来去辛苦,还会扣除运送费用,绝对比市面上的更便宜。假如头人觉得事不必亲力亲为,这等琐碎事情能信得过我们大人的话,更可着人携带货款以及货物清单,商号自会着人送货上山。”

“你们这是不欢迎我们到城里去吧?”

“哪里哪里,巡抚大人这就是让我来下请柬的,请头人赏光到城里吃酒谈心。”

话锋一兜,就兜到了一开始请头人下山的用意上。

“以后的事情说得再好听现在也还是只能听听看,可以前的事情还没有给我解决!黎家商号上次卖给我们染了瘴气的米,让我们寨子里的人上吐下泻病了大半,这事情怎么算?”

“这商号当家的已经让大人下到了牢里,大人本来想砍她头的,可她家人愿意用一半的家当赎人。大人这次让我来,也就是为了问头人该怎么办。是要杀了她,让大家出口气呢,还是拿了她家的五千两黄金作为赔偿。”

五千两,还是黄金!

头人沉默了。

钟仪叹道:“其实我也知道头人不会把这些区区钱财放在眼内,可是我家大人也知道头人宅心仁厚,有心给她一个改过自身的机会,不然怎会事隔半月也没有兴问罪之师呢。”

头人尴尬的笑了下。

那是因为大家拉肚子拉得腿软,体力不足。后来好了,本想下去烧了店铺,可新来的巡抚大人在拆城,而且就算是在拆大家的房子也弄得众志成城,气势如雄的,大伙一时不敢撄其锋而已。

钟仪:“巡抚大人知道头人心地良善,不愿多造杀孽,是以就自作主张替头人收下了赔偿金,把那黎家当家的打了一顿,放了。这五千两黄金现在就在巡抚大人的府衙里,头人这次进城赴宴可多带姐妹,顺道抬回来。”

还是让她去一趟,这次是提黄金了。

这时,头人的副手走过来说:“巡抚一来就改建了豳州城,手笔真大啊。”

钟仪睁眼瞧了瞧这个副手,说:“这豳州是巡抚大人的封地,改建是应该的。”

“听说新来的巡抚大人是若曦国的国戚,这次一来就要改建豳州城,巡抚大人一定很有钱吧。”

副手冷冷的说:“这五千两黄金怕不尽是商号老板的赎身金,而是巡抚大人自己掏腰包来引咱们头人上钩的吧?”

听副手这么一说,头人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凶恶的瞪视着钟仪。

钟仪认真的想着,想了半天,皱着眉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确实一个卖米的商号怎能掏出这么多钱呢。不过我知道这黎老板最是小心的人,她家除了生意上的账簿,家里出入也另外做了一份账。对对,我还见过来的,上面记清楚了别人家的送礼,还有她送别人的。”

她一拍手:“每笔钱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我看这黎老板也是长袖善舞,进进出出的财物去向还有人名都一一列在上头的,我这就回去查查,算算看她家到底拿不拿得出这笔钱。”

听她这么一说,副手忽然打个冷战,不出声了。

上次那笔有瘴气的米怎么卖进了苗寨,恐怕要问那本秘密账簿上记着的名字。

钟仪瞧着她,很诚恳的说:“这位大姐要是信不过,不如一起来查账吧。”

“不,不,不用了。”副手赶忙摆手道:“我想起来这黎家三代经商,当然积累了很多钱,而且黎老板三代单传,拿这么多钱出来赎她也是应该的,应该的。”

这位副手是苗寨里面的二把手,一直管着用度采购的,跟汉人货商打交道多了,汉人的精明狡诈也学到了不少,现在吃了个哑巴亏,心里很是不服气。也怕账簿落在这参领手上,是个祸害。

眼珠一转,凑到头人耳边耳语了两句。

当下头人不再提要下山的事,只是留着钟仪殷勤劝酒,不时提些打听到的关于巡抚大人的事情求证。

钟仪只随口敷衍,酒到杯干,不久就终于醉倒了。

头人便把钟仪及随从安排在寨子里,等天一亮,率领寨中精锐便径自进城去赴宴。

这着还是副手献计,说这巡抚大人自己不肯亲来,遣了个参领来,想是贪生怕死之辈。现在正好趁此机会把参领留在寨中,进城去见巡抚,一来自己手里押着个官,对方投鼠忌器;二来带兵的官给扣住了,这巡抚大人再厉害也是个文官,不能打,正好趁此机会大大的勒索一笔。

头人深以为然,便把副手留在寨子坐镇,自己领着近百个彪悍的手下携带兵器浩浩荡荡的来了。

人刚进城,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兵就上来禀告说大人已经恭候多时,因为城里正大兴土木,巡抚大人特别准备一个好地方大宴贵客。

竟把人带到练武场边上。

这场地新簇簇的,宽敞整齐,不知拆了多少房子才留空这么大一块地。

众人来到时,官兵们在场内靠边站得齐齐整整的,看着中间一个人跑马射箭。

头人一瞧这人,长得瘦瘦小小,手里擎着的也是一副比平常略小些的弓箭,不禁起了轻视之心,暗道汉人果真无人。领她走的小兵要带她去坐,她不肯,站着要看人家出丑。

那人策马奔了一圈,从箭筒里抓了一把箭,怕有五六支,一股脑儿全搭在弓上。

头人正在窃笑,忽然弓弦一响,一箭激射而出,直直插向靶子,接着“崩崩崩崩”四声连响,弦上的箭一支接一支的飞出,首尾相衔,几乎连成一线,全都正中红心。最后定睛一看,靶子上只插了一支箭,其它的都穿出靶子上的红心,插到了地上,难得也是站成了根直线。

那人射罢,勒马回转,短暂的沉寂下,场内官兵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头人听见不少也来自自己带来的手下。

如此箭艺,竟出自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汉人之手。她收起了轻视之心,暗想有此人在军中,难怪那个参领那么放心自己丢下军队自己一个人上山。

正想着,那人顺手将弓箭交给旁边的侍从,策马过来,笑嘻嘻地道:“头人,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带路的小兵说:“头人,这就是咱们巡抚大人,她亲自来迎接您啦。”

头人佩服中又带着不安,这样的人,竟让自己带着百十号人上门来威胁她,不知谁出的馊主意!

这样有财有势的人,犯得着对自己以礼相待么!

如坐针毡。

巡抚大人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请大家喝酒吃菜。好像知道她会带这么多人来,所以才选在这里摆宴,苗人们的宴位在中间,外围还设了宴让官兵们吃,一副与众同乐的样子。要不是这么大的练武场,还真没有一家酒楼塞得进这么多人。

吃饱喝足,领着众人逛大街。

豳州城一边拆一边建,虽然还是破破烂烂的,但是这破烂却不比以前的破旧颓废,而是一种新生前的除腐去败。

一路过来,不少百姓认得是巡抚大人,都停了手头上的活热情的向大人行礼问好。

头人从她们的眼神看到的是衷心的拥戴和感激,她明白,这些人,佩服着自己旁边的这个人。

这绝不仅仅是她一直以为的以钱驱众的人,她突然觉得,这些有点像是汉人所说的,以德服人。

参观之后,巡抚大人以天色已晚,抬着那么重的黄金回家不方便为由,留众人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就传来了苗寨出事的消息。

头人第一个反应就是,中了汉人的调虎离山计!

她气急败坏的打算去杀入府衙劫持巡抚,这时苗寨派的人却说,是副手作乱,因为有钟参领在,叛乱已经平息。

钟仪带着她的副手进了城,身边还跟着头人的宝贝儿子。

副手见到她,抱着腿说是汉人挑拨离间,她见头人一夜未归,担心头人是中了汉人的计,所以才发动众人,想来救人。

少寨主呵斥她胡说,她却说少寨主看上了这个汉人武官,跟她幽会,让自己撞着了,他要报复。

头人的儿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有汉人一般的秀气,气质却如苗人一般的彪悍,脾气火爆,当场涨红着脸就拔刀要杀人。

副手便说他要杀人灭口。

闹得不可开交。

一边一直笑眯眯在听的巡抚大人“啪”的丢了本账簿出来,某某,你不就是怕上次收了黎家的贿赂的事情让头人知道才起歹心的么。

副手一把抢过账簿,飞快就撕里面的纸往自己嘴里填。

众人看呆了,都忘了拦。

好容易撕了一半,吃了一半,巡抚大人笑嘻嘻又掏出一本,“这还有,慢慢吃,不急!”

副手塞了一口纸,呆呆的看着大家都看着她笑,才知道又被耍了,吐出纸屑怒吼一声便扑。教钟仪一脚踹到墙角去了。

这场跟苗人的战争,不起硝烟,恩威并施,巡抚大人一方赢得很彻底。

头人当场宰了副手,脸带羞愧的要走,巡抚大人忙令人抬着黄金相送。

这些钱是赔偿也好,是借给你们修建苗寨的也罢,都是为了大家能过得好些,汉人跟苗人原本就是一家,都是邻居,何必这么生隙。

头人最后神色复杂的离去,她承诺,有她在生一日,山上的苗人永远不会主动跟汉人生怨。

她的儿子跟着母亲走,不时回头瞧着钟仪,不住嘴跟她母亲说些什么,最后他娘不耐烦,揪着耳朵扯走了。

巡抚大人看得有趣,不住在钟参领耳边吱吱喳喳:“你昨天真的跟人家约会了吧?”

“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咦,那小帅哥好像对你有意思哎,你觉得怎么样啊?”

“你不说话是不是说明你心虚?”

忽然间,已走远的那群人忽然一乱,那个少年飞一般的奔回来,热情的眼神直直盯着钟仪,喘着气说着不大熟练的汉语:“我……不走……跟着你……”

头人满脸怒色的回转叱责他,他一下子躲在钟仪背后,大声的回了一句苗语。

头人脸色一白,咆哮着冲过来抓他。

少年绕着钟仪,把她当掩护物来躲,头人气得喘吁吁的,却也不时抬眼瞧着钟仪脸上的表情。

笑笑早闪到安全地带看众人捉迷藏,觉得相当有趣,只恨听不懂苗人在说些什么,咧了个嘴只在傻笑。

忽然钟仪伸手招她,她只笑着摇头。钟仪忽然睁眼瞪她一眼,眼神锐利得刀子似的不在说,似乎还隐隐有着威胁之意。

笑笑打个冷战,只好蹭过去拉边架。

挨近了还没开口,钟仪一伸手,把她扯过来,胳膊搭在她肩膀,扣住不让她缩,不想此人发作起来倒是力大无穷。

她嘴里流利的说了一句苗语。

还在追逐的母子顿时愣住,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钟仪淡淡的没有表情,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再说。

过了半晌,两母子讪讪的都退了。

走得远了,那少年兀自回头来瞧,眼神甚是幽怨,钟仪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没有瞧他。

众人终于都是走个精光,钟仪方放了笑笑,不管笑笑一再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打着呵欠去睡觉。

笑笑抓了旁边的人来问,一个个都说不会听苗语。

最后教她抓住一个送酒菜上来的本地兵。

那小兵犹豫着说,那少年说的是,他爱上了这个汉人,要跟着她一辈子,不回山上去了。

这苗家少年可真大胆!笑笑听得大乐,连连问,那后来呢,后来钟参领怎么说的?

小兵的脸一下子白了,只是摇头说听不清楚,死也不肯透露一丝来。

钟仪那厮的嘴从来密不透风,想撬开来是件难事,过不多久,笑笑也就把这悬案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