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51章 明月沉沉瓦上霜3

八月廿六,问名。

在当朝,男家如同意议婚,下一步即是“问名”,也就是请人备礼到男家问清男方的生父姓氏,男子本人的名字、排行和生辰八字等情况。问清后,女家就要用占卜的方法来测定这门婚事是吉是凶。如果占卜结果是主吉,女家会令人带上大雁,将吉兆通知男家,确定婚约,这便是“纳吉”,也就是“订婚”了。

笑笑那日择了吉时,带着四色礼物,率着众人开进御史府。

御史的正夫以主人之礼接见了她,并亲手交给她封在鲤鱼绣袋里的柳公子的生辰八字庚帖。

笑笑趁御史大人暂离之机,低声请求要见柳公子,传达几句贤皇女的私密话。

然后,被允许了。

那日天气很好,笑笑带着仆人打扮的甄绣进了书房,见到了那位令桃花失色的柳公子,编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说是皇女转告他的,然后借故离场,留下甄绣跟他独处。

一切都很顺利。

她不敢远离,就站在庭下给守着门口。

院子角角有两株枫树,叶子红得血一般,风吹来的时候,满树的叶子一忽而扇向某个方向,一忽而又晃回来,像是无数颗不由自主的心。

她瞧了好一阵子,发着呆,等甄绣出来站在她身后还是没有知觉,直到甄绣低声唤她:“笑笑,走了。”

她才回过神来,忽然发现自己方才站了那么久,脑子里竟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想。

“怎么啦?”她低声问道。

甄绣不答,脸上不是黯然也不是喜悦,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两人上了马车回去。

走了好一段路,甄绣忽然开口。

“我……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跟他说,他倒是认出我来了,很惊奇地问我怎么到了太傅手下办事……我……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也,觉得不用再说了。我告诉他,我就是为了来解那张签给他听的。”

“我告诉他,那签很好很好,求流年,会长年喜乐;求自身,贵人多多;求姻缘……有缘人在侧……”

“只是一切不可刻意而为,一切佳景,不必刻意去强求,顺其自然,便会快乐无忧。”

“他听了很是高兴,还赏了我……这个……”

甄绣说着摊开一直攥着的拳头,掌心是一只被她攥出水来的小小的金锭子。

笑笑一阵难过,“绣绣……”

甄绣仰脸一笑:“不知为什么,看到他高兴的样子,我心里硌着的那块东西也咕的一下子丢掉了,不知不觉也开心起来。”

说着往车窗一张,笑道:“停车!我到了。”

马车停定,她手把在车门上,忽然停顿了动作。过了半晌,背对着人,低声道:“笑笑,谢谢你。今天的事情,我会一直记得的。”

笑笑想说些什么,她已经拉开车门跳下去了。

下一刻,她已站在道旁,笑容满面的朝她挥起手来,好像什么事儿都过去了,没有在她心上留下一丝阴霾。

笑笑默默的独自坐在车上,张望着窗外的街景,胸口闷的好像塞进了一把棉花。

这是她头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人世间无可挽回的绝望和无奈。

以前她所蒙受的那些打击,都没有能够打击到她坚强的信念,以及争取的勇气,可现在这发生在好友身上的真实事情,却让她意识到,世事,有时也是不能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无论多么坚持,多么努力,所抱持的心情是多么真挚,并不是都会得到回报的。

然而,虽然结局令人难过,但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过程,曾经努力的争取过,也就,不那么遗憾了吧。

忽然间,她空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样东西,她忍不住叫道:“停车!”

车子停在一座高高的府邸前面。

紫漆的大门,黄铜的门环,是跟她的府邸仅有一街之隔的乔珏的府邸。

自从中秋合欢宴以后,笑笑跟乔珏碰面时都是颇为尴尬的,她觉得对不起乔榕,连带把乔珏也连累了,心虚,能躲就躲。后来接了太女婚仪的事情,被特许不必上朝,更是有近半个月没有见着乔珏的面了。

今日经过学士府邸,不知怎地,她忽然很想去跟两人好好道个歉,面对一下自己一直逃避的问题。

门人接过笑笑的名帖,诧异的打量她一下,很快的进去通报了。

笑笑静静的站在门外等,心情有点忐忑,她还没有想好怎样跟人家说,不过,只要想着诚诚恳恳地道歉就好了吧。“对不起”三个字,她还是不难说出口的。

不是很久,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乔珏小快步的迎了出来。换下了一身官服,现在身上穿着是一套白色的衣袍,走得有点急,白色的阔袖和衣摆摇曳过院里翠绿的修竹。

乔珏的面容一贯平静的,嘴角还微微含着笑,不知为什么,笑笑却感觉到一股焦急的心情迎面而来。

终于人到了她跟前,微笑道:“太傅突然造访,珏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那么官面的话,但笑笑就是感觉到欢迎的心意,她忽然高兴起来,知道自己不是被憎恶着的,而是被真心诚意的欢迎着的。

乔珏把笑笑迎入堂中,着人奉上香茶,便说:“天色已晚,太傅今日在此留膳如何?”

语气轻松熟络,好像两人还是以前一般的要好,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笑笑静了下,点头说:“好。”

乔珏便吩咐下人备膳。转身落座时笑着说:“恰好凉州的刺史来京,给我捎了两坛杨柳青,这酒进口淡,入肚却烈,风味有点悲凉,须得跟知己良朋对酌方能合味,自己一人是不愿意去尝的。”

笑笑喝了口茶,道:“我酒量一向不好,听你说得这酒如此不凡,豁出去陪你喝一回就是了。”

心道,说不得等下还得借酒赔罪了。不过有点酒喝喝也是好的,可以壮胆,气氛也活络些。

片刻间,酒筵已经摆好,乔珏请她入座。

她见不到乔榕,心里略知一二,落座便直说道:“文锦,今日我是来给榕公子赔罪来的。”

乔珏微笑道:“榕弟是去走亲戚去了,不是特地不愿见你,不必多心。”一句便把话给挡了回去。

笑笑想想道:“那日中秋之宴,我胆怯怕事,没有即时出来维护于他,他……难道一点都不生气么?”

乔珏一愣,苦笑道:“遇上那种事情,即便不是榕弟,换着是随便一个男儿,大概都会觉得不自在吧。”低叹道:“榕弟他心高气傲,现今能看上眼的只得太傅一篇文章,可你……”

忽又摇头道:“不过也怨不得你,原是我多事了。”

笑笑道:“初时是我不对,没有立刻站出来承认,可是,后来他那样,我倒真是不敢了。难道我还真要因为这一副字娶了他么。”

乔珏微微变色,“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嫌我榕弟配你不起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笑笑急道:“我是说我配他不起。”

她叹道:“榕公子名满京华,才貌相绝,多少人倾慕于他,这样一个人……莫道是这样一个人,便是普通人家的男儿,就会甘心当我的小爷么。”

乔珏动容道:“你……”

笑笑道:“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永远留给君行一人。他虽然不在,可他的位置无人能够取代。我既然聘他为夫,无论他在或不在,那位置总是留给他的,这辈子都不会更改……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保留的一点心意了。”

“文锦……我知道你厚爱我,可是,榕弟那样的人才,你舍得让他屈就么?就算你舍得,我也舍不得啊。”

乔珏沉默了半晌,低叹道:“时人总为虚名误,争知世情轻似絮。”

举杯道:“笑笑,不要说这些泄气话了,来,与我痛饮百杯。”

笑笑道:“难得你谅我。”举杯一碰,干了。

那酒果真入口清淡,落到肚里却似火烧,辣味一路上燎,呛得人泪眼婆娑。

笑笑道:“果然是苍凉滋味。”

乔珏一笑:“心中苍凉,非关酒事。”

两人又喝了几盏,笑笑忍不住把甄绣的事情隐晦的说了一回。

道:“以前我总觉得有热情有能力,梦想总会有实现那天,可如今越活越糊涂,人生于世,都不知有几分几毫是可以自己争取了,也不知可以挣扎到何等地步。还是一切都不过是投石入海,没半分回应的?那是不是一开始坚持的就是错的,没有希望便不会有失望?”

乔珏沉吟道:“我也说件事与你听。我年少时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可是常自疑惑,这求识上进之途,果真是康庄大道么?那时有慈爱长辈对我说,到得你步上高处,见识眼界自是不同,虽或无艳阳高照,但那临高望远一霎,便不枉你攀高一场。”

笑笑点头道:“不错不错,不惧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只有到得高位,你才会见识到在下面不能得见的风光。到了这等地步,原来的努力自然是值得的。”

乔珏淡淡一笑:“而我现今却又觉得,即便不能攀登到最高处,这攀爬路途中的沿路风光却也极是难得。即使珏终不能攀爬到最高层,但得这沿路风光相伴,已是无怨无悔。”

笑笑看着那春风般的笑容,原来的五分醉到了八分,眯眼笑道:“文锦啊文锦,跟你说话怎么这么令人高兴呢。”

乔珏微笑道:“跟笑笑谈话,珏也常是受益匪浅。”

笑笑狂态上来,道:“今天我真高兴,唱首歌给你听,唱得不好也不许喝倒彩!”

不待乔珏反应,自己拈了根筷子便在碗沿上敲了起来,一边敲一边扯起喉咙唱了起来。

“誓要去 入刀山

浩气壮 过千关

豪情无限 男儿傲气

地狱也独来独往返

存心一闯虎豹穴

今朝去几时还

奈何难尽欢千日醉

此刻相对恨晚

愿与你 尽一杯

聚与散 记心间

毋忘情义 长存浩气

日后再相知未晚

……”

唱毕还问额头冒汗的乔珏唱得如何。

乔珏道:“豪气冲天,只是……地狱、虎豹穴……笑笑可是遇上什么为难之事么?”

笑笑心里还剩一丝清明,强咬着舌头,不让自己冲口说出“我就是被皇帝逼着走了太女和皇女两个中间的无间道”这句话。

忍了又忍,似哭似笑的说:“这首不好,再唱一首……”

“人生充满着疑问 人性更是难信任

敌友猜不透 恩怨猜不透

但我心不记恨

人间充满着愁恨 人世几许爱得真

但我偏偏要 恩怨一招了

让你知我决心

天际一片云 生不了根

偏要跟她接近

风霜中往还 生死不必问

愿你知我最真

……”

这一夜,笑笑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杯,唱了多少首,只把自己从小喜欢的武侠剧主题曲记得的不记得的都串烧了一遍……她也不知道乔珏最后流了多少汗,只有个印象是自己拉着人家袖子时觉得湿漉漉的,她醉得那么厉害也都不敢再往自己脸上擦了。

她还记得自己好像后来都喝得哭了,追问着人家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软弱,很没用。

她也不记得人家的回答了,后来脑海里只剩了一句:“你已经比以前有担当多了。”

是人家说的,还是自己瞎想的?她也无法证实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竟已是黄昏,她几乎以为时光倒流了,后来才想到她是醉了一整天。

“太傅!”

声音虽然不响,语气还很恭敬,可是几乎把她给惊得跌下榻。

谁叫她现在是躺在一张窄只有一米的竹榻上面呢,感情在乔珏家里蹭饭兼借宿就是这等待遇呀。

“你……做什么?”

笑笑揉着眼睛,地上跪着的人怎么都不像是乔珏的家人,穿着明明是宫侍的服饰啊。

那个宫侍似乎已经跪了好久了,恹恹的说:“太傅没事吧?奴才在这里叫了您大半个时辰了。”

“这……是哪里呀?”

“太女有急事找太傅,今天下午把您从学士府请来的。现在您醒了,奴才马上去禀告太女。”

说着就起身走了,跪久了,腿脚僵硬,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笑笑叫道:“哎哟,小心点儿啊你!”

那宫侍浑身一抖,跌跌撞撞的出去了,仔仔细细关好了门才离开。

笑笑躺在竹榻上,头疼欲裂。

莲生有急事找她?

还急得把这醉的人事不省的她给抬进宫来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