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11章 不妨嬉度少年时2

打扮得焕然一新的笑笑,衣饰合时,垂鬟简洁,一双桃花眼稍稍一眯,眼波流转,宜喜宜嗔,自有一份风流态度。

众人看笑笑随君行分花拂柳去了,心里不知怎地都起了些难言的滋味。

过了片刻,景明忽然嗫嚅道:“你们说,小姐这么样,会不会被那个状元看中,娶了她家的公子?”

春和正在摆弄脸上痘子,忽地“嘶”的一声抽了口冷气。

“春和你觉得会怎样?”

“刚才用力了些,挤出血了。”

“……沉璧,你觉得怎样?”

“春和,小姐教的好像不是这样,我来帮你。”

“……”

正在收拾小姐梳妆用具的静影突然说:“什么会不会被状元看中,应该是我家小姐有没有把人家状元看在眼内才对。”

景明一喜:“对啊对啊,小姐只喜欢跟我们几个玩,哪里会喜欢什么状元家没有见过的公子。”

静影截口道:“小姐也不是喜欢我们,只是让我们陪着她解闷而已。”

景明脸上神色一黯,低声道:“那也是……小姐只喜欢任管家……”

四人正各怀心事,忽地外头有人叫道:“闷死了,热死了,谁给我倒杯茶来?”却是小姐的声音。

景明喜道:“我来我来。”冲出房去却在门槛猛的一绊,一下扑到笑笑怀里去了。

笑笑苦笑着把他扶正,摇头道:“让你去倒不如我自己动手好了,你就给我坐着别动。”

景明涨红了脸,急道:“景明可以的,只是适才太高兴而已。”

“高兴?做什么这么高兴?”

景明脸蛋红透,垂头只不作声。

静影在旁边问道:“小姐怎地这么快回来?那状元怎样,不对小姐的脾胃么?”

他也是随口问问,不料小姐半天没有吱声。

四人都觉蹊跷,不禁都抬头去看她。

笑笑脸上一红,说道:“也不过是普普通通人一个啦。”

却不知她适才竟被个女人的笑容电到,浑浑噩噩的落荒而逃,直逃回自家院子方才神魂初定。

此刻被静影这么一提,又想起刚才堂前相见那一幕,那么五官清冷端正的一个人,微微一笑竟真如春花徐放,谈吐间也似带有芝兰之气,只把她迷得心如鹿撞,神魂颠倒。应答之间心不在焉,说多呆有多呆,幸好后来也自知丢脸,急急辞别逃了出来。

活这么大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竟然还会被色相迷成这样,虽说她一向对书卷气浓的人难以抗拒,但这人明明是个女子哪,她当真是对自己无语了。

她心中有鬼,被四人这么一看,只觉自己的尴尬心事都在这四双亮晶晶的眼睛中被洞悉得清清楚楚。

“嗯,我这要去西竹精舍找巧文,如果母王又要找我,就说我去做功课了。”

拔脚就逃。

走了两步,忽又回头,眼睛在四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停留在沉璧脸上。

“沉璧哪,有空多念点书吧,对你有好处!”

丢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人影转眼不见。

那乔珏替自己的老师礼部尚书郭相送彩礼来,却真是冲着这兰陵王的三小姐来的。

这兰陵家世代都出良将,对朝廷忠心耿耿,族内规律严明,教育出来的均是国之栋梁,绝非一般世家的纨绔子弟可比。这一辈的世女入兵部任职,入职三年,已官拜侍郎,堪称当朝英杰。

惜兰陵世女已有婚配,乔珏闻知兰陵家三小姐近日回府,虽是庶出的女儿,也未曾入朝封职,但却年纪相当,尚未婚配,不禁便动上了心思。

不料今日堂前一见,这三小姐形貌却与其母姐差距甚大,且一双眼眸似笑非笑多情尽露,说话颠三倒四,行止实无半点端庄,坐了一阵便让娬王喝令退了下去。不禁大为失望。

兰陵娬何尝不知此人心思,知道轻视自己女儿,微有不悦,不过也暗恨笑笑出不得大场面,在人前丢脸。当下也不多言,只把话题扯开。

这乔珏今日送的是彩礼,除了金钏、金镯、金帔坠“三金”外,还有昂贵销金衣饰、银锭、彩缎及各色酒果菜饼,分别放入绘有五女二男的代表子息繁衍的十个木盒子内,外用彩缎包裹。

另有用四幅销金大红纸写成的婚启,上有婚礼的具体日期,请求男方同意,便是“请期”。婚启共一份礼物清单,称“礼物状”,封作两封,名为“双缄”,并用红绿销金鱼袋盛之。

此刻兰陵娬拆开鱼袋,细看婚启上书的吉日,点头同意。便让君行准备回礼的“回鱼箸”。

这也是当朝的风俗:用盛有清水的酒樽一双,放上四条金鱼,以箸一双、葱两株投入酒樽内。这是比喻夫妇欢偕,如鱼得水,取吉祥的意思。

兰陵娬吩咐完君行,便挽留乔珏在府中用膳。乔珏本欲推辞,却被娬王以想知道郭相近况的理由留了下来。

等候布膳的时间,兰陵娬便邀乔珏同游王府花园。行至中途,忽一个仆从急步而来,在娬王耳边禀告几句,娬王道声抱歉,便丢下状元独自在花园赏玩,自己去了。

乔珏也不以怠慢为意,见到这院子曲桥湖石,布置精巧,秋光离合,花叶繁茂,也甚是喜欢,便信步寻幽而行。

行至园中一隅,听到沙沙风吹竹叶之声,乔珏最是喜竹,当下寻竹而来,便见到几处屋舍。这几间小舍掩在千竿翠竹之后,小归小,但矮墙飞檐,竹门轩窗,格局极其雅致。

乔珏走近几步,只听院内传来几声笑语,细细一辨,隐约听到似是几个女子在谈文。状元自己自是满腹诗书,文采风流的,闻声心喜,走得愈近,只想以文会友。

走近那院门,却听得几声吆喝,落入耳内甚是熟悉,一想,却原来是适才堂前见过的三小姐。不禁停住脚步,仔细一辩。却哪里是在谈文,似乎是在玩一个叫接字的游戏。先一人说一个词语,下一人便重复这个词语,并将这词语的末一字为首,再接一个新词,下下一人并重复上两人所说的词语,接上一人之词再造新词,如此循环往复。

乔珏对这三小姐印象不好,此刻又听到是无聊游戏,摇头正想走开,忽听里面那小姐叫道:“兀哪,巧文,你接错了!刚才小峰说的是藕粉,不是粉藕。罚诗罚诗!”

乔珏听到有人要作诗,刚要迈开的脚便给勾住了。

那巧文似乎有点气弱,咳嗽了两声,斯斯文文的开口道:“巧文确是犯错了,该罚。请笑笑出题。”

“便以这院中的物具花木随便选一样好了。”

“好。”那巧文一声答允:“琳便以此杯为诗一首,请两位斧正。”

言毕轻吟出四句诗来。

“碧楼帘影燕方回,惊鸿影下流霞飞。无限风光餐不得,遣诗招入玉琼杯。”

诗罢,赢得院内两人击掌共赞。

乔珏站在院外想道,这诗句信手拈来,却是不凡,风流婉丽,此人造诣不低。只是稍嫌沉耽花前月下,少了点志气。又有“餐不得”这句,此人心性可是严谨端方,虽有想法,然终不会为无把握之事,却是本分人一个。

这第一人罚的诗已是工整端丽,状元这番起了兴致,站定不动,只想多听几首。

果然不久又一人出错,被罚作了一首,却是另一番气象。

诗云:“流水一溪云,芳菲簇蝶裙。何关女儿事,纶巾雁岭行。”

乔珏听毕,暗暗点头。听这声音稚嫩,作诗人年纪甚轻,才气却高,且志气更高。胸有凌云之志,腹有锦绣之才,方当韶龄,前途无可限量。

乔珏顿时起了惜才结识之意,却又觉得这般贸然闯入不雅,正在踌躇间,忽听里面众人欢呼,说什么终于“抓到你了”,却原来这回轮到兰陵三小姐受罚了。

乔珏这才想起那三小姐也在内,更是此间主人,想到那人适才堂上形状,顿时便将冒脸之意打消大半。

只听园中那人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喉咙,笑道:“哎哟,说到作诗,我哪里比得过你两位,若真要作了,还不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么。”语调懒洋洋的,语气爽朗,哪里有半分说话里透露的谦虚之意。

先那唤巧文的人笑道:“只管作来,若不好,便罚你多作几首,总归作好为止。”

那年纪稍轻唤小峰的人也笑道:“不错不错,娬王问起笑笑的功课可不能总拿我的去充数。”

墙外乔珏听得暗暗摇头,心内又落实了这三小姐不学无术一条罪名。

院内三小姐嘿嘿笑了两声,道:“好吧,我便以这芙蓉花作一首。有言在先,好与不好都只作一首,可不许笑话我。”

静了一静,朗朗念了四句:“木末芙蓉花,山间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四句念毕,院内院外都如这诗句所言,一片寂然无声。

墙外乔珏心内一震,这小姐身处富贵之家,看去纨绔之形,谈吐不文,怎地能随口吟出这般禅意?

院内那巧文却道:“笑笑,你这诗作的却好,只是意境不大切实。”

那小峰也道:“不错,现今有我两人陪你玩乐,你这诗意却为何仍如此寂寞。不合不合,快另作一首来。”

笑笑急道:“谁说这诗寂寞的,我说一点也不寂寞。”

“花长在深山涧户,自开至落都无人得知,有如锦衣夜行,还不是寂寞之意么?”

“不,花开花落都只为遵从自己心意,与人何干?况且无人得见,难道便不能开花么?芙蓉开花为的是自己的圆满美丽,如这天心月圆,枝头春满,何曾因为人之观感而有所改变。时人伤春悲秋,见花落泪,怨鸟惊梦,那也不过是庸人自扰,真正的圆满自在生命之中,从不因外物改变,也不因别人改变。”

一语既毕,院外忽有人说道:“好一个‘真正的圆满自在生命之中’,三小姐高才,乔某敬服。”

院内三人一惊,齐齐看向院门。只见一个白衣人缓缓走了进来。

这人身段修长,头戴漆纱笼冠,身上一件云纹素绢丝绵袍,领袖饰以淡青花边,腰束同色忍冬纹博带,袍服下摆裁制成月牙弯曲状,宽袍广袖,动静间如风行水上,若飞若扬。稍近观之,容如玉琢,灼灼生华,神若谪仙,月射寒江。

这人翩然而入,绝世风采难描难画,只看得三人全都呆在当场。

这人行至三人跟前,弯身深深一揖,“在下乔珏,字文锦,见过三位小姐。”

笑笑跳起来道:“哎呀,这,这不就是状元小姐!真是有失远迎,那个,招呼不周,千万包涵。”

乔珏见到她忽又回复刚才慌张失措的样子,这番却不觉得她失仪,只觉这人脱略有趣,不禁微微一笑。

这一笑当真有如云开见月,春风拂柳,只看得三人心神俱醉,笑笑更是张大了嘴状若痴呆。

甄绣最快回过神来,见到小姐这副样子暗暗好笑,忙上前见礼道:“乔小姐有礼,这位是夫子萧琳,我名叫甄绣,字小峰,是小姐同窗。”

乔珏便向萧琳施礼。萧琳还了一礼道:“我字巧文,状元若不嫌弃,唤我的字便可。”

乔珏笑道:“什么状元不状元的,听得珏好生惭愧。方才路过,听到诸位作诗,端是高才,珏不才,愿和诗一首,请三位赐教。”

当下曼声吟道:“岁月人间促,巴山烟雨多。金樽醉还满,何似洞庭波。”嗓子稍稍低沉,音调抑扬顿挫,如锦缎般暗暗生光。

甄绣拍手道:“好诗好诗,人生在世,百年流水,今朝有酒醉今朝,何必自寻烦恼。”

乔珏微笑道:“谨以此诗一和适才三小姐诗意,献丑献丑。”

笑笑回过神来,嘿嘿笑道:“你又何必谦虚,比我可高明多了。”心想,至少你们都是原创,比我这剽窃者可高明不知多少去了。

乔珏又道:“方才听娬王所言,三位准备齐赴恩科,以三位高才,定必高中。珏何幸,能跟三位同朝为臣,同为朝廷效力。”

萧琳跟甄绣连忙谦虚客套一番,还顺便跟这过来人成功者请教应试经验。

笑笑站在一旁只不作声。

心想自己私下跟母王立下军令状,答应上京赴考,方才换来现今这段空闲日子。不想母王竟将这个也跟这状元小姐说了,看来是存了笼络此人之心,更是非要把自己推上朝堂了。只是自己答应去考的是武状元,却跟这文状元何干?

原本想的是信口开河,缓兵之计,不想母王这般大肆宣扬,弄得路人皆知,届时自己若名落孙山可不只丢的是一人脸面,当真令人头痛。

那边乔珏跟萧琳甄绣寒暄了半天,见三小姐站在一旁脸色古怪一言不发,还道打搅了三人雅兴,引致小姐不快,便寻个借口道别。

临行前,团团一揖,含笑道:“如此,珏就先在朝堂上恭候……”视线在笑笑身上一凝,浅浅一笑拖了过去:“……三位了,请勿叫珏久候。”

言毕,含笑从容而去。

萧琳叹道:“这个状元小姐果真非常人物,好生令人倾羡。”

甄绣道:“学问高,人品好,难得还长得这般神仙姿态,若不是亲见,真不信世上竟有这般人物。”

萧琳道:“她是连中三元之人,蒙眷圣恩,又是这般人才,不定三年后的恩科由她取士也不定。琳若能沾沾她的光采,能进三甲便是天佑了。”

甄绣道:“她刚才说得那般恳切,又是初识,想来也不必说那客套话,夫子何必妄自菲薄。”

两人说了一阵,不见小姐答言,便都转头问道:“小姐觉得此人如何?”

笑笑如梦初醒,嘿嘿笑道:“我在考虑是不是真的要卖力去考试,嗯,你们刚才在说啥?”

两人相对无语。

往后一年之内,乔珏果获重任,连升两级,官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翰林院内,地位仅次于正五品的翰林学士。

其弟乔榕虽为男儿,却有其姐洒脱风致,随姐出没京城中的诗局画局数次,才名日隆,更于杏花楼琴会中一举夺魁,名满京华。

时人有诗赞曰:明媚如怀玉,奇姿怜梫榕。便是褒赞两姐弟才貌双全,冠绝一时。

乔珏官运亨通,其弟声名远播,前来求亲的人快要踩破他家门槛。乔珏却一反年前的主动态度,只是以幼弟年纪尚小一一推托,若缠得急了,便应道已有合适人选。问及到底是谁,乔珏却是不答,只回道时机未至,不可多言,愈发引人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