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旧事

第5章 安知我有不平色1

待笑笑一院安顿下来,兰陵娬便唤她前来书房,细询她平日都习了什么,看的什么书?

笑笑一一回答。

兰陵娬便道:“你父亲是练武之人,想来你也习得功夫,且到后院骑射场露两手给母王看看。”

这兰陵王府自正面而观,但觉朱门高墙,甚是巍峨,进得门来,游廊厢房,皆轩俊壮丽。此刻过了东西穿堂,又过一重院落,碧池便在眼前。这里算是王府中部,是笑笑曾到过的最内院,过了小碧池便是男眷们所居的后院锁锦苑。

兰陵娬却直带她上了一条甬路,绕过锁锦苑,处于王府最后的骑射练习场方展现眼前。

笑笑站在场外,看着这个比普通足球场大上四五倍的骑射练习场合不拢嘴。

兰陵娬淡然道:“兰陵以武兴家,好身手都是自小府中练就,这骑射场很是必要。想太祖当年初获封地,策马在此处环绕一周,所圈地基上所有建筑全部拆除,方得了这可堪舒展的练习场。”

笑笑乍舌不已,心中想起“劳民伤财”四个大字,心道真要想练,哪里都可以练习,即便是亿万富豪,也没有必要在自家后院建个高尔夫球场的嘛。

想是见到笑笑的不以为然,兰陵娬道:“悦儿,你跟你那爹爹学了些什么,今日不必藏私,让你母王看看。”

笑笑应诺一声,走到侍从已准备好的几匹马旁,挑了一匹枣红马,伸手摸摸它马鬃,在它耳边轻语两句,又自口袋摸出颗松子糖喂了,把那马哄得服服帖帖,方才翻身上马。

兰陵娬本待见到女儿驯马一幕,不想她一眼便挑了匹最温顺的,又哄又拍,连喂糖这招也出动了,不禁皱了下眉头。

笑笑却不理旁人怎么看,以最简便的手法达到目的便是她的办事宗旨,只要能让马认她,不管是哄是驯,只挑方便的来。

上得马来,轻拍马臀,先是策马在场中小跑了一圈,然后逐渐加快速度,从缓到速,又从速到缓,控马绕场三周,最后颠颠的到了兰陵娬面前,一勒缰绳,停了马,却是恰到好处。

兰陵娬见女儿不慌不忙不骄不躁的样子,这控马技术却是娴熟,心里满意,脸上却不动声色。自旁边拿起一柄铁背弓扔给她道:“射两个靶子看看。”

笑笑应了,接过一筒白羽箭挂在马蹬旁,抽出一支搭在弓上,双腿控马,小跑了一段,蓦然回身,弓开如满月,白羽箭“夺”的一声射在三十步外的靶上,正中红心。

她这人素性懒散,对功名利禄什么的全未想过要费心相争,想到来这王府万事有个大姐世女顶着,自己又是个庶女,不受重视的,正好过来当米虫,方才乐颠颠的投来。

她平生最精通的一件事就是及时行乐,得过且过,不要强出头,以前念书时也是力争中游,不曾想名列前茅的那种。比较起一直保持巅峰状态,她更喜欢悠着劲儿,含而不露。

此刻她策马速度不急不缓,射了两箭,都中了三十步和四十步的红心,心道也差不多了,不必过于锋芒毕露,不然教母王认为自己很有前途重点培养那就糟了。于是第三箭特地瞄偏了些,那五十步开外的靶子险险脱靶,仅是虚晃晃的插到了靶子边上,风一吹,颤颤的想要往下掉。

笑笑到了兰陵娬面前,翻身下马,一脸郝然:“悦儿臂力不足,不能远射,让母王见笑了。”

兰陵娬斜眼瞄她一眼,脸色冷冷的看不出什么来。过一阵说:“你那爹不是号称什么流云宗的宗主么,有些什么绝技你也演两个来看看。”

笑笑忙道:“流云宗一脉武功只适宜男子练习,悦儿跟随爹爹多年,也仅仅只学会了一招半式防身而已。”

兰陵娬冷冷道:“让你练你就练,难道对着自家母亲也藏私不成。”

笑笑不敢多话,垂头道:“那悦儿耍套剑请母王指点。”

兰陵娬以目示意,旁边侍从便递上宝剑。

笑笑拔剑出鞘,便在场上舞耍起来。只见她这剑招倒也美观,只是慢得出奇,一招一式宛如平常剑招放慢了十倍,剑尖如挑有千斤重物,挥、提、削、刺间凝滞无比。

旁边侍从是专管骑射场这边的,素日也见过娬王跟食客等切磋武技,所见招式无不以干净利落见长,此刻见到这般慢吞吞,拖泥带水的招式,不禁暗道这剑式好看是好看,但真能伤人么。

兰陵娬嘴角微勾,信手拿起旁边托盘中的清茶,往场中舞剑的笑笑身上便是一泼。却见那来势甚速的一汪茶水,竟不能透过那疏漏百出的剑式封锁,尽数落在舞剑人的身侧。

三十二式剑路耍完,笑笑收剑躬身,只见方才泼来的茶水在她身周洒了道圆圆的圈子,均匀圆满,竟是着意拿水画上去的也不得这般周整。

兰陵娬却盯在她右侧衣摆那处水迹。

笑笑道:“这套圆转如意剑我使来总有空隙,便是右中这块,爹爹说我还需再练上三五年才能把这破绽给藏好。”

破绽虽小,却在侧腹要害之处。

兰陵娬也不多话,这武艺一节便算勉强过关了。

至考验策论之时,笑笑却交了白卷。她一向对公文写作极度抗拒,常玥又是洒脱不羁之人,也不会以这些规条去强限于她。

笑笑见母王脸色不好看,硬着头皮道:“其实悦儿记性不好,对背诵的东西极不擅长。不过对于吟诗对对这些还是有点急才,不如……”

兰陵娬也不待她说完,冷冷打断:“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之事岂是我兰陵家女所为,自明日开始,你每日辰正二刻到松鹤斋念书,直到你冠礼之前,须得先把这策论文章给学做起来。”

笑笑一算,这辰正二刻不过才八点半,还得天天去上课没得休息,心里不禁叫苦连天。

却不知兰陵娬恨常玥把女儿抢去养了十几年都不教自己沾手,此番一试,抓到个不足之处便是不肯放手。本来这策论于武将来说也并非必要,重点在于她得逞逞家长教养的威风,只苦了笑笑素来闲散,这番不得不收起其米虫大计,日日去学这官样文章。

娬王为女儿请来的夫子是城中墨香书院的大儒,经史子集皆有所得,做得一等一的学问,外貌却是个肥肥胖胖很有福气的女人。她待笑笑甚是和蔼,从未有过疾言厉色的呵责,只是却也盯得滴水不漏,若有走神之时,必会细细在她耳边大讲道理。

笑笑吃软不吃硬,被这般紧盯着上了两天课,已经快要精神崩溃了。只得去求娬王,说夫子学问精深,品德高尚,想让自己房中四人也来伴读,学点做人的道理。只求多几个人相伴,分散老师注意力。

兰陵娬一听,不禁瞪她一眼,喝道:“胡闹!”

“你房中四个下人平素工作是服侍主子,身为内眷,怎能抛头露面出来学习。且若真的要学,也应学些缝补针线,怎地想来学这女儿要学的文章!心气如此之高,怎能安守本分!”

这话明是训斥笑笑名下四人,实是在骂她胡思乱想,好生厉害。

笑笑脸上阵青阵白,肚子里一句句的给她顶回去,嘴里却哪里敢应半句。

兰陵娬训完了,透了口气,道:“你需找人伴读,母王自有安排,轮不到你擅作主张。”

次日里却遣人领了个少女来,头梳双鬟,年纪比笑笑要小上一些,身形较之笑笑略为丰润,清眉秀目,举止有度,看去很是知礼,眼神却甚是机灵。

笑笑一见就眼睛发亮,知道这人心机活泼,不是闷蛋,忙拉过来坐了,细细问了姓名年龄,亲热得不得了。

这少女名唤甄绣,年方十三,比笑笑小了一岁,是兰陵王府的家生女。她性情很是大胆活泼,素日里由娘亲教导也识了字的,只恨没有机会入塾念书。被娬王召来伴三小姐读书,她原本想着府内对着三小姐的诸般传言,什么外头野大,不识规矩,任性胡闹等等,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向往。不想今日一会面,却是个毫无架子的,那别人口中所讲的不识规矩,任性胡闹,对她却是合了脾胃,很是相投。

两个少女同室求学,这甄绣虽是活泼性子,却很能装样,她也是身份所限,素日里端庄持重的样子摆得非常娴熟,不是那路人根本瞧不出她心性大胆,外表看去正是最憨厚稳重人一个,加上的确好学,跟夫子正对脾胃,顿时把夫子的七分精神都吸引了去。

笑笑这回得计,乐得轻松。

这日授课到了半途休憩,笑笑见夫子与甄绣还在讨论细节,便抬步出院呼吸新鲜空气。却见围墙下站了一人,正是一脸踌躇之色,见到她出来,松了口气,低声唤道:“三小姐,静影出事了。”却是沉璧。

沉璧禀道,这几日来静影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过他素日人就尖利,不是好处的,也没有人去探问他。这日管事分下各房的月度,还让各房派人去领这季做衣服的布料。这事要出院门,属外务,原本归春和管的,静影却自动请缨,春和便让他去了。不想他这一去去了接近两个时辰,至今未返。

春和忙到内事房问了,却道静影根本没去,反倒是有个门房丫头说今早见到静影出府去了。若是家仆私逃那是非同小可,春和不敢教人得知,回房来与二人商量。沉璧便让他与景明且在府中找寻,自己连忙赶来寻笑笑。却顾忌她正在上课,不敢打扰,正在着急时,却见笑笑踱了出来。

笑笑听毕,心里顿时一垮,自己这才回来多久,半月不够,房里就出了这私逃的事情,真是溴大了。

她最是希望平安过日,一心惦着冠礼后的海阔天空,不料怕什么来什么,现在还出了房中侍儿私逃这样的丑事,当初真不该逞意气选了个不想来的人。

她闭眼思量,唯今之计,只有在王府中人没有发现之前先把静影寻回,只要不教人知,其余事情均可慢慢解决。

定一定神,将沉璧扯到一旁,细细询问这静影的来历。

却原来这静影跟其余自幼卖进府的三人不同,他卖进府中时已有十二岁,原本年纪嫌大,但当时的管家看中他相貌不俗,便买了过来,当作房中人培养的。不想他空长了一张好皮囊,性格却是极其执拗刁钻的一个人,但凡有人想讨他便宜是半分也占不了去的。进府将近四年,便因了这泼辣脾气,一直停留在三等侍儿的位置。众侍儿也嫌他心高小气,不是好处的人,府内愈发没人肯近他。他平日里锱铢必较,本以为他是想替自己赎身,却不想他今日竟作出私逃这等事,真是丢尽了主子的颜面。

笑笑听毕,觉得奇怪,听着这人心高气傲,存钱也是为了替自己赎身的打算,怎地会这般一撒手便逃了。要知道从王府私逃出去,被抓回来可是死路一条,自问自己对下人也不错,更是鼓励他们自由发展,怎地他会动了死脑筋去自寻死路呢?

沉璧犹豫了一阵,低声告诉笑笑:“听说静影在外头原许了妻主,当日,当日是为了他妻主病重才将自己卖进王府的。不过这么一来,应是与那家断了关系。”

笑笑怔了怔:“他把自己卖进来时才十二岁,那么早就许了人了?”

沉璧脸一红:“应是他父母家贫,将他自幼送进妻主家中当了童养夫。”

犹豫一阵,小小声补充一句:“不过他尚未圆房,王府挑选的侍儿都需是童子之身的。”最后一句尽埋着头逼出来的,只见白玉般的耳根都红通透了。

笑笑听毕,心里有了主张,当下便吩咐沉璧替自己向夫子告假,另外两人也不必再在府中乱转,三人一并回房候着,自己独自出府去寻,对外只称主子病了。

转身欲行,沉璧忽地在身后蚊子哼哼般说了句:“静影他,他也是没法,请主子体恤他孤苦。”

笑笑一怔,回身笑道:“你良心倒好。放心,我这是去救他,不是去害他。他这样在外面乱闯,若教我母王知道,保管把他皮给扒了。你真要担心他,好好替我瞒过去,不要让人知道我私自出府。”

笑笑知道这静影贸然出府定是与他那妻主有关,要寻人自得着落在那女子身上。她怕直接查询静影的来历会引起管事疑心,索性托言要摸清房中四人的底子,将四人当年入府时所留的宗卷都调了出来。她略翻了翻,将静影当时填的住址记在心上,嘴里淡淡道声:“都是身家清白。”便将宗卷还了。

也怕这般大摇大摆出门会让人见着,找了处僻静地,提气翻墙而出,直奔城东苦水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