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宫帘

第三章 苦忆

离落应声,随意寻了空位便入了座,就坐后不久,戏台上那曲《麻姑献寿》又继续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台上戏子们的嗓音铿锵又柔和,步子轻盈而矫健,然,离落却并未真正去细听细看,用眼眸悄悄环视了四周,皆发现原来在堂内,也摆上了十几株的梅花,暗香袭人,芬芳浓郁,令人赏心悦目。

离落在心内微叹了下,宫中,人人皆知凉贵妃是当朝丞相卫臻之女,其父在朝中位高权重,极富影响力。更重要的是,在这天下间,能有多少女子能得帝王垂怜,都说帝王之爱大多是凉薄的,可似乎这位凉贵妃就偏偏做到了,得到的是他浓浓的情意。

也曾听闻,凉贵妃如此受宠,皇后的位子也定然是她的囊中之物,只是,有一点不明的是,新帝登基已有五年,可眼前这位皇帝却迟迟不肯立后,这倒是将众人疑惑不解,就连离落也觉得这其中必然有什么隐情,才令这位卓尔不群的帝王迟迟不肯册封。

离落目光游移着,却看到堂上之人,与他的爱妃甚是亲密。

他为她添菜,她为他斟酒。

他满脸笑意,她眉目温柔。

不管旁人,两人亦是温情脉脉地看着彼此,仿若这世间只剩他们二人,远远看去,真可谓是一对璧人。相敬如宾,恩爱有加,此情此景,不知羡煞多少旁人,竟连离落也要被他们这种相爱感染了。心下登时泛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似是失落,又似带点感伤,当下心中便是一阵抽搐,胸口紧闷着,透不过气来,心口处有隐隐地疼痛,但那只是在一瞬,一瞬过后,便什么都不剩了。这样的心情令离落说不清,亦道不明,心中却只感到格外烦躁。

宴席才刚过半,离落便寻了借口,称身体不适,与阿怜返回自己园中。

她知道,自己仅是一个过路人,一个他生命中的过客,仅是他众多妃嫔当中的其中一位,他有最爱的女子,便是刚才那名温婉贤淑的凉贵妃,他们如此相爱,他们是幸福的,既然如此,又何苦要驻留此地,既然她与他是无法交集的,那便不如安静离席罢。

回到自己园中,满园梨花覆着白雪,散乱飘逸地落在离落的身旁,午后的冬日,格外的清新,梨园内亦是银装索裹一片,伸出手接过了缓慢飘落的一片梨花,唇边映着一抹浅笑,看着手中那晶莹雪白的梨花,离落心内,却微微泛起一丝苦涩。

方才离开宴席之时,堂上那个冷颜之人什么也没说,只静静的用他那双阴郁冰寒的眸子瞟过那抹淡蓝倩影,她的目光不敢与他多有接触,似是一接触,便会泛起一股冷意,她看不懂他那双眼眸,猜不透其中之意,只隐隐觉得,那双眸子,只要多看上一眼,便会令她不安,令她焦躁,令她沉陷。

不愿多想,不愿去猜度,离落缓缓闭上双眼,忽一阵寒风袭来,将她的发丝盈盈吹散,也吹落了她手中的梨花。

刚踏进殿中那一刻,她便闻到那芬芳浓郁的梅花香,入了席之后,又借环视之时,发现原来堂内也摆上了十几株的梅花,傲然挺立其中,令人赏心悦目。离落遂即低垂下眼眸,暗暗自嘲,想起当年刚来之时,她见园子空荡无生气,便吩咐了阿怜与其他服侍她的小宫女,命她们出宫门,去到集市帮她买回上百粒梨花种子,在那么多花中,离落尤爱梨花,因它洁白如雪,寂静素雅,显现出那份雅致风度,她便深深喜爱上了它,将种子买回后,她便在自己园中撒上种子,每日必定浇定量的水,施定量的肥。

往日,离落一人忙不过来时,常常有她宫里的婢女,还有阿怜,离落与她们齐心将这些种子种上,浇水施肥,除草除虫,每样都是经由自己双手悉心照料,终是在第二年的春天,渐渐长成了一棵棵梨树,继而花叶也渐渐冒出新芽,绽放开来。

那年春天,看着这些成果,离落当下便是一阵激动与兴奋,竟在不知觉间落下了泪,那应该是喜悦的泪,是丰收成果感动的泪,亦是她在这里的一种欣慰。如今,看了这些梅花,心下忽泛起一股不明的情绪,默默然地,连她都有些不明所以。心情一下便烦躁了起来,可离落却又明明知道他是爱他的凉贵妃的。

两年前的那场大婚典礼,途中几经颠簸,经过一番舟车劳顿,离落终于从月氏来到了闽越,千里迢迢,茫茫远途。

终于,她等到那一天,一个人静静坐在喜房中,身着华美嫁衣,同世上所有的新嫁娘一样,心中期盼着自己的夫君,想象着他揭开喜帕之后的温柔,想象着他们一起喝着合卺酒,想象着他微笑着牵起她的手,眼眸含情,用他沉稳坚定的声音告诉她,可以永远照顾她,永远和她在一起,再也不分离。她要的便是这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一生的诺言。

然而,世事不尽如人意,就在那一晚,离落独守空房,一刻又一刻,时间就这样流逝了,她等着自己的夫君,等到一滴泪滴入手背,由手背传至全身,那是彻骨的冰凉,好似跌入了冰窖一般,冷得她直打寒颤,全身不自觉颤抖起来,她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裙,心中渐渐涌上失落,涌上绝望,涌上无尽的悲哀。

那一夜,她终是未等到他的到来,于是她自行揭下喜帕,两行清泪早已夺眶而出,湿润了面颊,湿染了面妆,眼睛缓慢扫过喜房,心中只觉一阵悲凉,房内一片喜庆之色,百子帐,百子被,**悉数撒着花生,桂圆,莲子,红枣,寓意‘早生贵子’,看着这些,离落忽而笑了,一阵清冷的笑,带着无尽凉意。

呵呵,真是可笑,真是讽刺,新婚之夜,却让新娘独守空闺,默默承受着这一切,这样的婚宴,一点儿都没有喜字可言,哪还有半点喜庆的气氛?

眼睛缓缓扫过喜房,最终定格在左下方,摆放在金色托盏中的那两杯合卺酒,擅抖着双手,离落小心举起摆放面前的其中一杯,半怔之后,毫不犹豫地将其一饮而尽,两杯合卺酒,却独饮一杯,而原本这是要夫妻两人同时饮尽,意为夫妻从此同甘共苦,患难与共,永不分离。

离落含泪将酒杯放下,惨笑着一把扯过凤冠,将其狠狠摔于地上,顿时,那耀眼光彩的金色凤冠碎了满地,几颗镶在凤冠上的透亮明珠,登时像断了线似的,款款滚落地面,伴随叮叮咚咚的响声,在那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格外地令人不悦。

离落面无表情地看着碎落满地的珠子与凤冠,眼泪也如同这断线般的珠子,全部涌泉而出。那一夜,离落将自己紧紧抱紧,紧紧蜷缩着,蹲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身体不住地抖动,在这安静的夜里,唯有窗外风声鹤唳,将窗子吹的吱呀作响,寒风冷冽,徐徐打在她身上,冰冷彻骨。而她,在那个晚上,只有无言的颤抖,无声的哭泣。

而后,洛冥越,她的夫君,在那一晚之后,彻底地将她抛弃,将她遗忘。

她其实真的好想亲自问一问他,是否还记得在月氏答应她的那些承诺?

而她,从最初的愤怒,怨恨,随着时间的磨合,渐渐转为平静,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物,平静地看书习字,平静地打理梨园,平静地生活着。这一份平静,静得都快将自己忘却了,尽管如此,她却依旧无法越过那道坎,每每心中只要拂过他的影子,便会为之心悸。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不过是个摆设,如同装饰,同洛冥越,亦不过是有名无实,他早已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别人,怕是都不能入了他的眼吧。

一想至此,心中便不甚苦闷,雪早已停了,只是厚厚的不肯消融,离落只觉得冷,浑身冰冷至极,两年了,他一直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实实在在地扎在心底,只要一经触碰,心便要隐隐作痛起来。然而这根刺,她却一直无法将它除去,只是将它深深地,严密地藏在了心底里,不肯让人知晓一分。

所以,她,那位宠惯六宫的凉贵妃,应是个幸运的女人吧。只要她想要什么,他便能给她什么,如此的宠溺与优待,宫中怕是无人能做到了吧。

突来的情绪,颠覆了离落心中原本的晴朗。

只是一阵烦躁,莫名地,突然地,也是最令她不舒服的,许是近日被噩梦侵扰,她已然有些恍惚,心中微微轻叹,遂即转身,轻步进屋。

晴朗的午后,白雪已渐渐地开始消融。

离落端坐于窗边,照常在案桌上摆好文房四宝,铺好宣纸,提起笔,沾了沾墨,正欲提笔练字,手却木然地僵在了半空,停顿的一刹那,毫笔上的一滴墨汁缓慢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那么醒目,那么显眼,那么分明。不由得被吓了一跳,眼瞳微微眨了下,似是自嘲般的笑笑,最终将手中的毫笔轻放于案上。

这一日,她恍了神。

这一日,她心绪翻飞。

这一日,她终是什么都没有写下来。

离落轻抬起头,望向窗外的白雪梨花,有风拂过面颊,同样也将案桌上滴了墨汁的那张宣纸微微吹起一个角,最终,那宣纸上只留下了那滴墨汁,并无一字。

黄昏将近,有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离落觉得有些暖意,有些倦怠,便静静伏在案桌上,轻闭上眼,缓慢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