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父子

58、大马

大马在沂水城里整整三个月没回四门洞。这对做娘的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但对做媳妇的靠儿来说却是有些残酷了。几乎是从大马走后的第二天开始,靠儿就感觉度日如年了,她每天夜里都把两个枕头放在一头,她枕里边的一个,把外边的一个留给大马。她每天傍晚都到时密山东面的山垭上去,那里有一块巨大而光滑的石头,她从下面拾一些石子坐上去,然后把远处的两个棵树作为标志,一棵是大马今天回来,另一棵是大马今天不回来,她向这两棵树投石子,如落到远处那棵树的石子多表明大马今天可能回来,如果落到近处那棵树的石子多即表明大马今天可能不回来。她总是用力投着,总是落到远处那棵树下的石子多,但是大马总是没有回来。

还有一个盼望大马快点回来的人,那就是我姥爷。我姥爷当然不会像靠儿那样望眼欲穿,但是他几乎每天吃晚饭的时候都念叨,大马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呀,一出去就把家忘了。他感觉这座大院里少了大马就少了许多阳刚之气,他就少了几分强有力的支撑,尤其是把我舅分出去以后这种感就更强烈了。他想,如果大马回来站在院子里喊上几声,那怕是粗鲁的骂上几句,整个庄家大院里也就会生气大增了。当然,他更盼望大马尽快回来为他守家护院,天气的严重干旱让他看到了今年将是一个荒年,越是荒年土匪越会猖獗,他担心大马不在的这些日子庄家大院会突遭土匪抢劫。

民国十六年五月初五,当双龙泉干旱的只有小儿尿尿般的一股细流,整个四门洞村的人要排队等水吃的时候,大马从沂水城里回来了。那恰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靠儿正坐在时密山东边山垭间那块巨石上投石子,今天她感觉比任何一天都没有希望,因为她夜里做了一个梦,大马在沂水城里又娶了一房女人,她不相信这个梦是真的,但是她相信大马一定是被什么缠住了手脚,十天八天又不一定能回来了。所以她投掷石子的手就软得抬不起来,投出去的石子就总落到近处那棵树下而很少落到远处那棵树下。投完了,她茫然地看着即将进入夜色中的崎岖山路,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她双手抱紧了前胸默默喊着,大马,我的大马,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接着两行苦泪就顺着两腮悄悄滚落下来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看到遥远的视线中有一个黑影在往自己这边移动,她的心立刻狂跳起来了,那不是大马吗,那是大马,那是我的大马!她想喊,又怕人家听去了笑话,就奔着那个黑影跑去了。她一直跑到了时密山的北山腰,进一步看清那个黑影果然就是大马,她就坐下去捂住脸哭了,“大马,大马。”她终于不顾一切地喊起来了。那个黑影站住了,然后又狂奔了起来,“靠儿,靠儿,我操你娘天都黑了你怎么还出来呀!”靠儿便放大了哭声,便再次朝着日思夜盼的男人奔去了。

已被夜色笼罩的山路上再也没有行人,于是所有的空间就都给了一个叫大马的男人和一个叫靠儿的女人。他们拥抱在一起,她捶他拧他咬他用眼泪泡他,他就嘿嘿地笑,又嘿嘿地笑。然后他们滚到了被太阳晒了一天还有些发烫的石板上,两张嘴合成一个吕字,四只手忙忙乱**了这里又摸那里,觉得这儿也好那儿也好到处都好。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铺成了一面坑。光了,全都光了。纤细的一个仰躺了下去,粗壮的一个压了下去。一个说:石板太硬,别硌着你。另一个说:我不怕,只要别硌着你就好。于是他们合二为一。于是他们山摇地动。天没了,地没了,山也没了,就连他们身子下的石板也没了,有的只是他们自己,只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和奔腾不息的激流。

当他们极为满足地坐起来时,他们的衣服早已皱成一团滚到了一边,石板上出现了一片湿漉漉的地带,靠儿的后背上到处都是磨破的嫩伤,火辣辣的钻心的痛。大马抱紧靠儿,亲一下她的唇,拍一下她的臀,然后给她穿着衣服。这就是抚慰,有了这种抚慰,再痛靠儿也不觉得痛了。

为了避免让村里人遇上笑话,夫妻俩爬上时密山后即分头往家走去。大马绕过山梁从双龙泉方向往家走,靠儿从原路往家走。靠儿先一步进了大门,迎面碰上的是婆婆。“你死哪去了,你成少奶奶了是怎么着?家里的活也不知道做,一到下晚就往外跑。你还嫌出的事不够多啊是怎么着,再往外跑大马回来我就跟他说,叫他砸断你的狗腿,看你还往外跑不跑!”靠儿没有吭声,只老老实实回后院去了。

我姥爷没想到大马今晚会回来。他刚吃过了晚饭,正孤零零地坐在堂屋里吸着烟想素烟。许多天来他感到自己被一种深深地孤独包围着,感情地带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干渴。素烟回娘家已有半个多月了,他不好亲自去叫她,就派狗儿和二仁去了一趟,但是二人空着轿子去的,又空着轿子回来了。素烟让狗儿捎回信来说,她身体不好需要在娘家调养一段时间。我姥爷明白素烟说的身体不好可能是孕期反应,但是这“一段时间”是多长时间呢?他有些脑火,却又无可奈何,就只好耐心地等待那“一段时间”的结束了。不过日子是非常难熬的,他吃饭时想她,睡觉时想她,坐在枣树下喝茶时也想她。素烟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美好,他一点一滴地回忆着,内心充满了焦灼。这是为什么呢?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这样呢?有时候我姥爷问着自己,内心就生出些惭愧来。

大马在院子里的说话声把我姥爷从相思梦中惊醒过来。他走出屋门,惊喜地叫道:“大马,你回来了。婊子儿你一去就是三个多月,连家都忘了。”

大马回报给我姥爷的,只是嘿嘿一笑,连句客套的问候都没有。这是冷淡的表现,我姥爷一下子就感觉出来了。但是他不明白,每一天每一时都在承受自己恩泽的大马怎么会突然对自己冷淡了。但我姥爷不动声色。他仍然以极大的热情对待大马,“福儿娘,你们赶快炒些个菜来。二仁,你去村里把几个户长请了来,我要给大马接风啊。好几个月不见大马了,我想,大伙也都想呢。”

大马就说:“老爷,用不着那么麻烦。”样子似乎有了一些感动。

我姥爷说:“怎么叫麻烦呢,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咱们该在一起热闹热闹。”然后就招呼大马进屋坐下。

大马进了屋,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我姥爷料定他是有话想说,偏不问他,只与他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天旱成这样,今年这饭是难吃了,城里是不也这么旱呀?”“你在城里这么日子,没听说外边又发生什么新鲜事没有啊?”大马不能不回答,却又回答的吞吞吐吐毫无生气。我姥爷终于耐不住了,“大马,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呀?想说就说吧。”

大马一下子脸红了,嗫嚅着说:“老爷,我想,我想和我娘还有靠儿搬出去住。”

“你想搬出去住?怎么想起搬出去住了呢?”我姥爷在吃惊的同时也大惑不解。

大马说:“我觉得还是搬出去住好些,我大马也是五尺高的汉子,不能一辈子老这么靠着你呀。”

我姥爷定定地看着大马:“大马,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吗?”

大马说:“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就是想搬出去。”

我姥爷半天没说一句话,后来说:“大马,你这次去城里都见了些什么人啊,怎么一回来就变了?”听不到大马回答,他就又说,“你要实在想搬出去我也不拦你。不过你要好好想一想,再和你娘还有你媳妇商量商量。有些事做过去了再改可难了呀。”

大马说:“就这么定了吧。还有一件事我一起跟你打个招呼,我准备在咱四门洞一带组织农民协会。”

我姥爷一怔,“农民协会?什么农民协会?干什么的?”

大马平静地说:“就是把穷苦老百姓组织到一块,跟那些不把穷人当人看,专门剥悄压迫无产阶级的土豪劣绅作斗争。”

我姥爷几乎听不懂这些新名词,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大马要反了,要跟他庄唯义作对了。是谁这么厉害把个忠心耿耿的大马改变了呢?他想到了刘尧知。

是的,是刘尧知。

刘尧知把大马请了去做国术老师,但他请去的“国术老师”却有几十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为大户人家护院或扛活的穷苦汉子,他经过认真细致地考察后,又通过各种关系,以到沂水国术社里做老师为晃子把他们请到城里去,为得是让他们接受共产党的特殊教育,然后依靠他们组织起与土豪劣绅做斗争、维护农民利益的农民协会。用刘尧知的话说,这些人就是火种,撒到整个沂水的角角落落,时机一旦成熟,就会引起烈焰腾腾。大马完全接受了这种特殊教育,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我姥爷对他一家的恩德,他常想着中共沂水县委代理书记李漪清对他说的话:“有些地主为什么要对农民好呢,那是一种手段,是一种为了让农民更好地给他卖命的手段,这样的地主与那些对农民进行残酷镇压的土豪劣绅没什么两样,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从农民身上剥削剩余价值,用农民的血汗筑起自己的幸福之坝。”这话有理,这话实在有理。所以大马决定了对我姥爷的反叛。

“大马呀,”我姥爷痛心疾首,“你觉得搞那东西合适吗?你要觉得合适你就搞吧。不过咱可丑话说在前面,要是惹出事来,你可别怨我没拦着你。古人有句话你听说过没有,‘祸福无门,为人所招’,凭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咱可不能往身上招祸呀。”

这时候,厨房里把菜做好了,二仁也把几个户长叫来了。但是我姥爷说,“你们几个陪着大马吃吧,慧庆大师找我有事,我得去一趟。”然后起身走了。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我姥爷这是怎么了。

大马什么话也没说,呼地起身就到后院去了。

这一夜,大马和娘几乎吵到了天亮。当娘的对儿子搞不搞农民协会并不往心里去,但是搬出庄家大院却是伤她筋骨的大事。她告诉儿子,你愿意搬就和你媳妇搬出去,我是死也不出这个大院。“操你娘你还有点良心没有啊,这么多年咱一家吃的谁的喝的谁的呀,你觉着自己有用了是不是?好好的就要往外搬。你搬吧,我看你离开庄老爷还有什么本事!”大马给娘讲道理,道理当然是从城里学来的,他自己尚且似懂非懂,当娘的就更不懂了。却是靠儿频频点头,她不是懂,她是在讨男人的好。她认为只要是大马愿意干的肯定错不了。

第二天一早,我姥爷亲自把大马叫到了前院。经过一夜的思虑,他觉得自己昨天晚上的态度还是有些生硬了,他想重新再与大马谈谈。堂屋的小桌上已经摆下了几样精制的小菜,烫好了一壶香气四溢的老酒。“大马呀,来,坐下来,咱爷俩一边喝着酒,一边好好拉拉。”我姥爷极为和气地说。

大马坐下来,抓起酒壶给我姥爷倒上一杯他自己倒上一杯,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滋地一口先干了一个。

我姥爷端起杯来浅浅地一抿。“大马呀。”从昨天晚上开始他总是“大马呀”,这是语重心长的表现。“大马呀,你还是听我一句话,不要搬出去,也不要搞什么农民协会了”

但是,大马很快把我姥爷的话打断了,“你甭再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还能没个数?我就直接跟你说了吧,我搬出去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咱们的关系清楚点。以后只要你喜用,我还给你干活,我娘和靠儿也还给你干活,但是有一条,你得给工钱,那样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咱们两清着,总比现在这样稀里糊涂的强。你说是不是?至于搞农民协会,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搞到最后我就是叫人砍了头来,你放心,我保准不会怨你!”

我姥爷哑口无言。他干巴巴地笑笑,说:“好,好,既然这样,我就什么也不说了,来,咱爷俩喝酒。”

二十多年前老马住过的房子还在那里,只是破落的无法住人了,我姥爷便安排人进行了全面的修缮,连院墙茅房也给建好后,才让大马和靠儿搬进去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善待大马,他要让四门洞村的人看看,他庄唯义就是这么一个仁慈善良的人,别人忘恩负义,而他以德报怨。但是大马对我姥爷并不感激,他对靠儿说,这老东西在耍手段,他想感动我们让我们再搬回去给他看家护院。这个时候的大马和我姥爷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斗争从现在开始就拉开帷幕了。

大马仍然带领村安会的人进行训练,但是他也开始了发展农民协会会员的工作。整个沂水县被以李漪清和刘尧知为首的共产党划成了二十六个农协区,每个区由三至五名农民积极份子组成领导小组,以四门洞为中心的院东头姚店子一带为一个区,由于这一带的地主土豪和劣绅太多工作比较难搞,所以家住胡同峪的李漪清亲自任会长,大马任副会长。目前大马要做的就是先发展部分农民入会,奠定了基础后,再进行大张旗鼓的宣传和发动。

我姥爷对大马的行动一清二楚,但他不动声色,他只是把村里的几个户长找到了家里,告诉他们,今年大旱,所有佃户今年的租子就都免了,另外谁家缺吃少喝了就到他这里借,只要安份守己在家过日子就行。他没有说出不准参加大马组织的农民协会,但是谁都明白他所说的“只要安份守己在家过日子”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警告,谁要是跟着大马瞎闹腾,那么吃不上饭了别想找他庄唯义。

我姥爷的这一手起了很大的作用,大马初做工作时村安会的人还同意加入农民协会,但是户长们回去把我姥爷的话一传,谁也不参加了。所以大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在本村发展了一个人,那就是狗儿。

狗儿之所以加入农民协会是因为他想得到喜哥。

那一天早晨他赶着毛驴推磨,喜哥把一碗茶汤端给了他,说:“你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也怪累的,以后就天天喝碗茶汤补一补。”狗儿就受宠若惊了,“少奶奶,你怎么这么好啊。”喜哥就笑了,却没说什么。狗儿接了茶汤喝着,喜哥去赶着驴推磨。驴的尾巴一摆摆的,蹄子踏得磨道达达响。喜哥的腰很细,每往磨眼里填一次粮腰就风中柳一样显出一个极其好看的姿式。狗儿也就心潮难平了。他说:“少奶奶,你还记得在一座山下遇到的一个小要饭的吗?你唱了一支‘你要是个痴情的郎,就托媒人到我家’的歌,他就对你说,‘我就是那痴情的郎,小姐姐你就嫁了我吧。’你就羞得跑了。但你跑了几步又回过头去给他笑了笑。你忘记了吗?”这些话唤醒了喜哥的某些记忆,她恍然大悟似的定睛去看狗儿,很快脸就红了。喜哥说:“你就是那个小要饭的?”狗儿就低下了头,“少奶奶早把我忘了。”喜哥说:“你怎么就到这里来了?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吗?我说这些日子总是觉得你有些面熟嘛。”

二人的勾通拉近了狗儿与喜哥的距离,也使他们的主仆关系有了别一种变化。狗儿感觉对喜哥的感情猛然间陡增了许多。于是他开始幻想有朝一日得到喜哥,只要能得到喜哥,就是死也无怨无悔。但是怎样才能得到呢?狗儿一愁莫展。

大马说,将来农民协会壮大了,就分地主的地分地主的房分地主的老婆和姑娘。

狗儿就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自己得到喜哥不就容易了吗。于是他毫不忧豫地加了农民协会。尽管他知道这样做对不起我姥爷也有愧于我舅,但是为了喜哥,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姥爷不知道狗儿加入了农民协会,他知道别的村有加入的,但是只要四门洞没人加入,他就满意了。所以几天来因大马造成的沉重心情也就因此有些缓解了,于是这天早晨在枣树底下喝茶时,他破例把二仁喊过来一起喝了几碗。他对二仁说:“二仁啊,你说在四门洞谁能拢住这二百多口人的心啊?”二仁赶紧笑着说:“当然是老爷了。老爷大仁大善,有谁不听老爷的呀。也就是个别人不讲良心,吃着你的喝着你的还想捣乱胡来,就没想想那能行?老爷是谁呀?老爷在四门洞打个哈欠时密山也会晃三晃啊。他能跟老爷比?”我姥爷就淡淡地笑了,说:“二仁也学得这么会说话了。其实我一天天的老了,将来这四门洞的天下说不定就是那种爱胡闹的人的了。世事难测,白衣苍狗噢。”二仁没有听懂我姥爷后面的话,他以为我姥爷在骂大马是一条坏了良心的狗,就说:“那种人可不就是丧了良心的狗吗。不过老爷你放心,谁能丧良心,我二仁八辈子也不会丧良心,也不会做那种苍狗。”我姥爷就禁不住笑了。

/game.do?method=gameInd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