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绝吟

第一百四十一话 与君绝·不得于飞兮沦亡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万事问本心。

但我当真看不透自己的本心,即便懂得一念佛魔的道理,那念头又安能由着血肉之躯的自个来拿捏?难,委实是难啊……太难了!

当我得知了关乎安总管的所有的真相、所有的秘密,却发现我还是看不透他的本心、更逞论他的灵魂?

我只是觉得自己可笑,当真是可笑!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自相情愿排演出的独角戏,我被一个太监迷得浑浑噩噩晕头转向,还何其呜呼哀哉的把他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人时时刻刻想着、念着、思着、爱着……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之间是注定不被看好的姻缘,太监与宫妃能有什么姻缘?太监与任何女人又能有什么姻缘?却正是因了他一时寂寞而加注在我身上的排遣与招惹,害得我一点一点饮下他亲自煲好的最致命的荼毒,在我毫无知觉毫无清醒自持的情况下,终走到了时今这样一个深陷情之泥潭、爱之泥潭,再也无力挽回却亦又无力救赎的地步!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姓名。恍如一眼梦幻的相依相抚,终到了头才发现根本什么都没有,通通都没有,那些真挚而热烈的爱、那些在每一个寂寞潦倒的境遇里以作动力的无暇的真挚,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恶心和发于内心发于灵魂的鄙夷!

即便他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我帮不了他。那个在最寂寞的时候被我猝不及防闯入生命的、动了心动了意于是怀着阴霾罪恶一路错下去的总管公公,我帮不了他。我们谁也帮不了谁。

进了乾元东暖阁,我屏退了阁内所有人,毫不避讳的把安大总管留在这里与我独处一室。是的,既然我已知道他是太监,那便不用再诚惶诚恐的苦思遮掩之法,以后也都不需于人前再怎么避讳了。

浓烈的情愫千丝万缕尽是来自地狱的噬人烈焰,我百感交集,气血奔涌冲头,紧走几步把与安总管之间的距离拉至极迫近处,心下一狠,蓦地扬手冲着他俊美无匹的侧脸招呼过去,欲赏他一个耳光……但终究还是没有忍心落下。

咬紧牙关愤懑转身,我深恶痛绝于自己的心软!为什么我还是狠不下心见他不快,为什么看着他眉宇微皱我居然会这么心疼!为什么……所以我活该,我认命,我活该自作自受,自作自受的承受他带给我的所有欺骗、所有浪费生命浪费韶华浪费真感情、所有的玩弄所有的愚蠢所有的欲生欲死纠葛至斯!

我掌控不了自己的心,遏制不了我爱他的事实。但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啊!我承认我委实眼拙,堪堪进宫的尚跻身在秀女宫的我居然没认出他这么个深得宠信、权势盖天的总管公公;但若他一开始不曾来招惹我,招惹我之后及时的纠正我……那么我是决计不会与他再滋生半点儿纠葛的!我不会倾尽一生一世的无望长路去痴癫的追逐一段注定无果的缘!

可他却将错就错,因他一时的寂寞而萌生了好感,又因这一时的好感而害累着我在他身为公公的那场关乎寂寞而滋生的风华秋月里,失了我自己的一个心魂呐!

我恨他……安晴天,我恨你!

有风穿堂,撩撩拨拨的把明黄色帘幕打起徐飞的翩然势头,在眼前一堵贴着松鹤花饰的墙壁上惝恍出水波浮动的乌尘色影子,也将我与他二人的轮廓做了一个浅浅的囫囵描白。

心念太重也太浊,只是觉得沉重,因为痛到无痛。

在冷宫时的那段日子诚然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了……彼时再面这个已经“死去”的故人,我本该欣喜于他的重生,却没想到他的重生换来的是这样一个于我来说甚为剧烈的打击!因了这个真相的浮出水面,我这一辈子都再也无法怀着坦然的心去面对他。

我情愿他死,情愿在冷宫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或者宁愿与他不再相遇……那样的话,我们之间至少还可以保存一份纯美无暇的记忆。

可是命运太残酷,天数太残酷……

许是明白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是多说无益,我因背对着他而看不到他面上存着怎样的神情,只是听他持着一贯的淡漠语气不急不缓的讲述起当日他心底的筹谋。这样的语气先前曾将我吸引的无法自拔、又令我心疼的昼夜难安,可时今只让我厌恶的到了极致!

他说他原本是想先绝了我的念,尔后铺垫好了人际脉络,找契机让我重出冷宫。而他则心下戚戚然、空空然,一时觉得这颗心跟着魂儿都失了走了无所依托,他萌生去意,故而主动去替皇上拔除心头的芒刺,行刺辽王,完成这么一件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有意陷入这样一场决计会丢掉性命的局。皇上说的没错,他是一心只想求死,只求速死。可没想到还不及他铺陈好的人脉动手行事,我便已自己寻了法门重新走出了冷宫;亦不曾想到便是连死,他都没那福分求得。

他说他是自私的,但他又始终都无法做到极干练的斩断这样误人误己的自私。那些本能的理性与坚毅一旦代入了感情的囹圄,便顿然都幻化成了飘渺的云烟雾霭叫人再难以凝聚。直到当初容瑨妃去冷宫找他,他突然开始害怕,不为别的,只怕他的身份在我面前可能就要藏不住了。他怕我知道真相,因为他舍不得……他要维护,欲以自己的生命维护守住这样一份源于错误的美。

而反观我们来时一点一滴走过的路,他才猛然认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不耻和荒谬!

他道:“这段感情从一萌芽便注定是孽,因为我不配!若能选择,我情愿骗你一辈子也不要你知道真相……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还是越早斩断,对我们谁都越好!”

一颗心微微瑟瑟不住颤抖,我兀地勾唇冷笑:“你确实是荒谬!但你认识到的已经太晚了。你害得我从一开始就痴心错付,害得我时今眼下深陷泥潭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安晴天,我恨你!”不曾把身子转过去,就这么背对着他将我浓浓烈烈一怀心绪几近控诉。于此忽地敛敛眉弯,语气轻徐下来,“不,我的安晴天已经死了,在冷宫里他就已经死了!”心念至为浓烈,这时到底还是不由自己的转身去看他,他一张面孔沉淀着静水、也沉淀着竭力遏制的浓郁的悲伤。一顿后又狠戾的挑起,“你不是他,你只是正一品司礼监秉笔侍诏理事掌印总管大太监,只是掌管前朝一切拟旨传诏批红、及掌管后宫一切下人及一切事务评判调度与财物分配的总管公公!我此生此世唯一真心交付的爱人安晴天已经死了!永远的死了!”

他惨白发青的面色兀地一阵晕黑,深邃又冷峻的依旧蛊惑人心的桃花眸潸然噙泪。

我心一抽痛,不由自己的不敢再去对着他一双鲜少见到的泪目,将面额往左边偏了几偏,颔首淡淡,低低申饬他:“滚!”

他不动。

心念跌起,我重转过面目铮地直勾勾抵着他看过去,以无尽的冰封狠戾对上那泪水凄蒙的斑驳辰目:“你没听到我说话么?我让你滚!”

他还是不动。

昙唇被银牙紧咬,我以生涩的疼痛来缓解麻痹心底弥深的酸涩和这一顿一顿的钝痛。

强烈的爱恨交织成紧密的大网,这张网自我天灵骨处兜头罩下来,戾气与心痛幻作刀锋驱驰着我的魂兮心魄。青葱十指收拢一处狠狠地攥成了拳,隐忍须臾就成极限,我铮地抬手给了安晴天一个耳光,终于还是扇在了他俊美如绡玉的完美到诡异不祥的侧脸上。

十分清脆的一声掌音顺着耳廓落进心底,打了个旋,震得我双耳“轰隆隆”几阵哄鸣……手心里极快就起了反应,由生涩至细密强烈的脉脉疼痛昭示着那一巴掌打得有多么狠戾……头脑一震、心房一抽,细细弯弯的两道柳眉纠葛的铁青,我漠下这张仿佛出自寒雪冰窟的面孔,压低语气血脉喷张的一句逼仄:“滚呐!”十分雷厉凛冽,喊出这一声的同时,灼伤了他、也灼伤了我的心。

寂静的东暖阁更加寂静,难以平复的喘息声和呼之欲出的哽咽声就被造势的甚为强烈。

半晌停滞,安侍卫僵僵保持着的那个被我扇的微一侧首的姿态开始有了缓和,他慢慢转首,却垂下被泪波刺得通红的眼睛没有看我,敛襟欠身,对我规整而沉缓的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身,然后迈步,然后终于离开。

我忍不住抬目去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光影明暗交叠,为目之所及打下一圈又一圈惝恍的光波,他在这成阵的光怪陆离中渐行渐远,终于渐渐淡出我目所能及的视线。

仿佛气血灵魂都被尽数抽了个空,我忽地一下跌落在铺着高丽青瓷与殷红长绒毯子的地上。

我恨他,恨他的一切,恨死了他!恨他……

一曲清歌绕回肠,幽幽绝吟一世,方知情爱苦。吟得一阙相思十诫与君说,君莫忘、离情离苦安身得乐。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希望我的德行可以与你相配,携手同在一起。

无法与你比翼偕飞,百年好合,这样伤情的结果,令我沦陷於情愁而欲丧亡!令我沦陷於情愁而欲丧亡啊!

……

更漏清寒、夜风绵缓,我这般痴痴然又空空然的呆坐了一整夜。一夜无思,一夜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