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绝吟

第一百四十话 故人重现却难认,阮嫔失魂

一指流沙染华发,我们漂流在老去的路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变数太多、情势太泠淙,使我经久以持着一种十分仓皇的惶恐,那是对于前路的无法辩驳、以及对于本心的难以守住。

既然掌控不了变数、既然无法守住本心,那么便去掌控可以掌控的、守护可以守住的!

我因上次把皇长子带进东暖阁,而再次蒙得了皇上的青睐。这委实不是我机变,是那孩子同我有缘。

依稀记得那日我在东暖阁外寻思着该不该进去看看卧病的皇上,这个十岁的孩子忽然从一根漆凤盘龙的柱子后走了出来,沉着一张隐现少年丰姿的面孔,如是沉沉的对我说:“婕妤,带我进去看父皇。”

四目相对,我泫然一慑,在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的一双目色里,我看出了非同寻常。

他,帮了我。

永庆二十年一月,皇上以“谦然知礼、柔顺端和,宜为嘉奖”之名,下旨晋升我为从三品“阮嫔”;晋兮云为正三品“馥丽嫔”,取代玉嫔,为箜玉宫新任侧主妃,仍居华夙苑。

皇上到底不忘他的新欢,即便耀升都不忘把兮云提拔到我的头上,呵呵。

慕虞苑亦委派工匠新修了小院子,又扩充了四个宫女、三个太监服侍。原先的倾烟这一干服侍我的,便都在潜移默化间随主殊荣,跟着升格成了管事一级,往后大抵就是指挥这些新来的粗使下人,自己只动口、很少动手了。

浮生辗转、起伏跌宕,不曾回首去管顾自己走过的路,只是恍然间一朝晋嫔,像梦一样。

我跪在地上行了大礼接下了旨,之后被前来传旨的公公亲自搀扶着起了身子,却还不见完。那公公哈腰点头对我一颔首:“阮嫔娘娘,请吧!花车可是已经停在苑儿门口了。”

我怔了一下,一时不解。不过这一声“娘娘”,听得我很是受用,这才想起忘了他的赏,忙侧目对倾烟招了招手,要她快去准备打赏的碎银子。

这公公谢了恩,笑得憨态可掬:“皇上今儿晚上,要阮嫔娘娘您御书房伴驾呢!”又不缓不急很是讨好的补充一句。

我再一怔忪,陡然明白过来!无所谓欢喜不欢喜,只是一阵麻麻的紧张。

忙叫倾烟服侍着换上了那件嫔位方能上身的宫服,挽了朝云近香髻。薄施粉黛,便在那公公的伺候之下上了苑门停候着的花车而去。

今儿个的天气不错,景致也委实不错,但不知是不是心情的缘故,这一路上我始终都惝恍迷离、稳不住一颗乱乱的心。总觉得,似乎,要出什么事情一样……

果然,就出了事情!

在乾元殿一带下了花车,尚未抬步便看到皇上正自一条回廊转步走来。我双眸一亮,皇上身边伴着……伴着安侍卫!?

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我心情陡然一喜,又十分怕触碰这样的惊喜,我怀疑我自己是看错了,一双软眸随之斑驳起了依稀的水波。

随距离的不断及近,听得皇上温润的声波中掺杂着昭著的疼惜、与弥深一股奈若何:“行刺那个人、后又自请杖责四十,朕倒是委实小觑了你安卿的本事!”

安侍卫颔着一张微显苍白的脸,语气沉甸甸的、听来却很是感伤:“臣原不该自作主张的去替皇上拔除芒刺,若不是皇上派了暗卫将臣救下来……臣这一次便是再也有去无回了。”可这口吻委实不像劫后余生、逃出生天时该有的欢喜与感激,相反,还很是有一股子欲抑却抑不住的失落。

“你还是不肯对朕说实话?”皇上一双沉淀许多情愫的双目定格在安侍卫身上,口吻带起自嘲的讪笑,“行刺那个人,若当真是一件委实简单的事情,朕这大几年间也不消得这般劳神费心了……你分明不是要去替朕分忧、替朕拔除芒刺,你这分明是要去寻死!朕一得了消息救下你时,你心口已被刀锋伤及到了三分心脏,却趁人不备跑到慎刑司假传朕的旨意,自领了四十杖!若不是那行刑的小太监不敢对你动手……安卿啊安卿,你当真是非得要做弄死自己不可么!”他沉沉一叹,敛目又定,这次声音关切的很,“到底,是因了什么事情,才叫你如此这般一心求死?”

安侍卫未曾抬目:“臣自作主张的去刺杀那个人,这本就是违逆了陛下、欺瞒了陛下。事后陛下不予追究,委是恩德,但臣不能放过自己,故自去慎刑司领了杖责四十。”

一来二去飘飘忽忽的,我却也能听得明白。这是安侍卫不知去替皇上执行一件怎样的任务,而皇上并不知情,安侍卫九死一生却到底还是没死成,于是事后又去领受杖责要把自个做弄死……他为什么要如此做?他为何如此想死?他,难不成是因了对我的爱至使他这般负罪弥深、放怀不得么!

若是那般,该死的不是他,委实是我……

皇上忽地一抬目,在这一瞬顿然看到了我。

而因我这一双眸子已经被泪雾遮迷,眼下的我,已然看不清他身边伴着的那个人在甫一看到我时,面上是一副怎样的神情。

他当真是安侍卫,还是我白日见鬼?即便是白日见鬼,能让我远远儿看他一看那也委实是好的啊!百般情潮无处搁置,这个间隙皇上已经迈步向我走过来。

我忙抬了宫袖不动声色的拭了一把双眸,转而顾向皇上,婉约噙笑:“风大,迷了眼睛。”

“奴才给阮嫔娘娘请安。”

不待我收心好好的忖量一下,皇上身边那道不知是幻是真的人影兀地一个掀袍跪地,直愣愣予我就行了一个跪拜礼。

这一瞬间我是真的恍惚了,我不知是梦是真,或者说因为此情此景实在太过于真实……安侍卫就这么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是真实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不是虚无的,他怎么会如此的真实?

皇上微微摇首,俯身笑着扶起了安侍卫,转目云淡风轻的对我示意道:“这是安卿,是司礼监总管公公,朕的好兄弟。”旋一展颜,“爱妃也需以‘卿家’礼仪相待,不可把他当做下人。”

“轰然”一声,心碎成瓣的声音……

皇上说的自顾自,全然不曾注意我一张在这转瞬就变得苍白苍白的一张脸、以及摇摇欲坠就要支撑不起这副血肉之躯的萎顿轻姿。

这一瞬间,所有虚幻的假象被全然揭开,当真相显现、万象归一,昔日里一任那样一幕幕真挚到骨血、渗入到灵魂深处里的言笑曼曼,那些美好瑰丽的外壳都被来自地狱的烈焰燃烧殆尽,再也看不见了美好再也没有了真善!所看到的、能看到的,只是邪恶……是铺天盖地沉湎于永劫无边里的溺心窒息的邪恶!

安侍卫,安晴天,你的演技真好啊……你骗得我好苦。什么侍卫总管,什么与总管公公十分交好,他自己根本就是那个自导自演了一出又一出戏的、逢凶化吉神乎其神的总管公公!

我是什么,他把我霍扶摇当成了什么?把我骗得欺得好惨好惨……把我放于鼓掌玩弄的团团转!

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为何他一开始招惹了我却又总是欲拒还迎,明白了他面着我时每一次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包括他为什么要派人使计扯幌子骗我他已经死了……

这副身子竭力拼着理性强持着不至失态,但没一会子还是自持不住。

并不能解过其中意味的皇上见我这副恍若丢了魂的模样,眉间一紧,抬手将我紧紧扶住:“爱妃的面色十分不好,是哪里不舒服?”

我方于清虚中回了回神,持着勉励强持出的最后一丝理性,嗫嚅微微的回答:“许是……路上着了凉气。”我的唇兮是颤抖的,即便我看不到自个现下的模样,我也明白,这一张脸必然素白的瘆人!

皇上了然,点点头柔声道:“那今夜不用伴驾了。”复抬首瞧瞧天幕,又道,“天色渐晚,路上黑,你就在朕的暖阁里歇下吧!朕去馥丽嫔那里。”

我迷迷瞪瞪的“嗯”了一声应下,额头燥燥的灼烧起来,头脑嗡嗡如哄鸣。

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这一众人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我意识有了回笼,眼前便只剩下了安……呵呵,安大总管!

茕立于晚风精致的一轮心碎中,我与他两两相望。

他这副皮相当真魅惑,可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令我着实痛恨他这副皮相!这副皮相,他勾了我的魂、夺了我的心呐!

他的目光隐忍又微哽。

我的目色起初是仓皇且痛心的,之后干脆便成了有如冰封的狠戾!我恨他,恨不得把他撕破扯碎分割成一瓣一瓣!

“安卿。”语音飘渺,我忽地勾唇噙一丝哂笑,“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微顿,敛目唱诺。

夕阳的余辉将最后一抹华彩尽数绽放,好似一段情路在历经了极浓墨重彩的一场情劫之后归于清虚殆尽。

我领走在前面,安总管在我身后亦步亦趋。

安总管……真是一个滑稽的称谓!

一个阉人!

我哂笑,无声的泪与繁杂的情,在彼一刻生生憋着忍着落在心里。有如埋身于尘埃里的春秋繁花,终是零落成尘,再也生不了根、更发不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