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绝吟

第八十六话 旧事重提暗惊震

她将面色一哂,素净眉目转盼间依旧还有明丽的风情,又似是因了心绪的起伏激动而潋滟出的生波华光。

就如此青灯冷壁、古院高墙,她似疯不癫的将那一怀早被安侍卫遮过去的、尚还不算太陈年的斑驳旧事款款言出。

听她言语详尽,我方明白了当初绿头牌突然遗失一事的來龙去脉……

真相往往都会等到了最后那个无可逆转的定局时刻,才会浮出水面。那绿头牌之所以会遗失,其实就是酌鸢当初凭借着尚浓的皇宠、及梅贵妃扶持起的一些地位而买通了人,把她自己的人安插在了兮云身边的!

当初我们原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又觉得能有如此本事的,该必是一宫高位才对!看來还是我那时稍稍动了一下的那个心思贴近些,我深谙不可只观表面、忽略掉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人和物……

然而悉知真相的眼下,酌鸢所带给我的更多却是吃惊!

这个女人她的野心与抱负丝毫不逊于皇后、梅贵妃!她以表面上做出的依附之态得一傍身之所,然而却在暗中冷着一双精准独到的眼睛处处找寻时机!

绿头牌一事,公孙酌鸢她为的不仅是害我霍扶摇,而诚如兮云猜测的那样,她是使了一招声东击西的冲着梅贵妃去的!

那时的境况,宫里头所有明眼人都知道梅贵妃给予我的几次针对,那么如果我再出了绿头牌遗失一事,众人第一个最直观的直觉就是,这是梅贵妃做的。

后宫皇后、贵妃两派分庭抗礼一事已不消再多说什么,皇后一直恨着梅贵妃,若是真将这事儿按到梅贵妃的头上,那么她派宫人盗了妃嫔绿头牌一事,可便是个做文章的大好契机。往小里说可以化小为无,然而这往大里说,也可以是“意图以不敬君上之罪害死宫妃”!

这样好的时机,酌鸢再于暗中推波助澜,皇后必然会以此事大做文章……这是公孙酌鸢的美好构想,她一番煞费心机的筹谋忖度,她是欲借皇后之手扳倒梅贵妃;即便一时不能,也要一借此事伤减梅贵妃的元气!

她想摆脱梅贵妃,她不甘被别人捏在手里做一枚棋子,她要自己独霸圣宠!同时,另一方面,也可就势挑拨我与兮云之间的姊妹情谊,使我对兮云生出怀疑,防止我们二人有朝一日相互拂照着结为共盟。

原來如此……

酌鸢啊酌鸢!只是,她,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任她如何自以为周全的行事,其实想想,皇后若当真是如此简单便可除去梅贵妃,又何需要等待、要相争相持了这么多年?

看似容易击破的缺口,其实这里边儿牵扯着的远不止后宫诸妃,还有皇上!

皇上要维系后宫的平衡,所以他不会允许任何一方当真除去另外一方。同样,那些依附着皇后亦或梅贵妃的嫔御们,除却少数有野心的之外,大抵是想为自己在这幽幽深宫找个可以好好儿安生过日子的倚靠,若敌对的那一方还在,她们的结盟便不会垮去,日子便还是安稳的;同理,如果这后宫中当真就只剩下一派,那么先前结为共盟的宫妃们,便又会各自为营再起新斗,日子便又不太平起來!她们大抵也都想谋一安生,也乐得维系当前这种可以持平的局面。

如此,酌鸢这计谋又怎么可能会实现?

事态繁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呐……

如此看來我是该更加憎恨酌鸢一点。只是无论她算计的是我还是利用的是我、亦或是对我使尽了她的算计与利用,时至如今又都还有什么关系呢?横竖她已进了冷宫,我是胜了,远远的胜出了她不止一筹。

命格中事从來做弄,看似沒有规律,又似乎有着规律……但兜兜转转,说白了也全是注定!

怀着十分复杂、厚重的心情一路往外走,才出了冷宫正门便“腾”地一下一个陡惊!旋即又稳稳神态,才看清眼前赫然出现的是筠才人。

这么个活生生的人无声无息的立在门边,任是谁也免不得一个大骇!我有些不悦的蹙了蹙眉,她却只是对我点了一下头算是行了礼。

这个礼仪较之她素常见我时那些颇为讲究的行礼,实在太简略。但我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沒想太多,只念着毕竟是在冷宫,礼仪从简也能说得过去:“筠才人也是來看韶美人的?”我驻足站定,侧了侧首莞尔随意的问。

她扬了一笑,这笑颜在明媚阳光下显得很是活泼生趣:“那莫不然,阮舞涓觉得还能是來散步的?”

“……”我一下语塞。

她这话儿听在耳里实在实在是……说不上哪里难受,总之就是不舒服,像带着一根根软刺,又斑斑驳驳的盘曲错落着许多逆鳞。

心念流转,我眯眸将目光微微冷凝着定格在筠才人面靥间,恍见眼下的她与往常似乎不太一样。

先前筠才人每每在我面前,从來都温顺柔顺的很,我初初显露的凌厉气场总能把她压倒,她也安于这种类似于对我的倚靠。

然而现下,她这双春光明媚的瞳眸分明清朗如顾,可于清朗中又好似夹带了些许不屑与薄诮。这神情……这神情不是她每每提起酌鸢时惯有的神色么?怎么时今她对我竟也如此不公了起來!

就在这一瞬,我突然有种达到某种共同的目的之后,便被人一脚利落的踹开,类似于狡兔死、走狗烹的震撼感……

“呦,阮舞涓这是要回去了?”又软软一嗓子,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心理的作用,这筠才人忽地让我觉得她在言话时分明眉飞色舞,“那妾身便恭送了。”旋即欠了欠身。

虽然这一欠身多少有些慵慵懒散,但比起她先前那些个做派,也就这一欠身礼还能称得上是有模有样!

恰似惊雷灌于灵台,顿然惊觉,公孙酌鸢眼下已被我送进了冷宫,那么筠才人对我的态度自然也不再会与先前一样了!

一直一直,都是我太大看了我自己,呵……我是被她一向表现出的那份恭顺给捧上了天、给冲昏了头脑!现下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原不过只是个舞涓啊,只比她这个才人高出了一品而已!若论份位,我决计压不倒她,她敬我尊我只是因为我有资本帮她对付公孙酌鸢!时今棋局收官,结盟便消解了,筠才人自身的真性真情才如露了尖尖角的小荷一般渐次显露出來。她是个什么样的做派和性情,原來我还从不曾真正了解过……

除去了一个酌鸢,又來一个筠才人;若再除掉一个筠才人呢?

忽地心若擂鼓,我极随意的冲筠才人摆摆手便抬步离开,沒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有些闷闷的憋涨。

难怪后宫里的女人们,会整天到晚都活在无尽的勾心斗角中。因为这样的争斗永远都不可能、也不可以有尽头!

除了一个便会再冒出一个,走了一个便会又新來一个,从來都不会有片刻的停息以供喘气、以供安宁!

身为宫妃,踏上这条荆棘与鲜花纷繁交错着的天子嫔御的路,每个人都骑虎难下的被逼在了这里!若想不被人踩在脚下做弄的死得太惨,便得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的争斗一世……是命途、是劫数、是惶惑的无人知。

一路思思量量的出了冷宫正苑,倾烟已在那里候我候得有些心焦,一见我出來便忙不跌的作了个礼。我方止住心绪,示意她伴着我小步折回宫去。

才回了锦銮迈入慕虞外苑,妙姝便迎我过來行了个礼:“舞涓,馥才人已在内里等了您多时。”

“馥姐姐过來了?”闻言忽地一舒心曲,我嫣然问着便加快步子往里走。略想一下,又叫小桂子、小福子把新发下的红炭点燃一些分放在小院儿里,免得偶炽了性子出來散心时会觉冷得厉害。

簇锦打着帘子迎我进去,掀起帘幕的一瞬,便见兮云亭亭然一道琼脂身形立于屏风之畔。

她着团花簇锦厚雪绢缠着缭绫勾花线的拖尾裙,粉黛明艳却不媚俗,合该臃肿的双层料子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却仍显身段,她天成的风华与美艳不曾因了寒冬景深而敛退、消弭了分毫去:“妾身给阮舞涓请安。”见我回來,匆忙放下手里提着的一个多棱形食盒,莲步袅袅的凑了几步,含笑一礼欠身。

我扯了温弧行过去将她扶起。

倾烟识眼色的带了伺候的宫人退出去后,我便急急牵着兮云落座下來,那些个姊妹间的亲昵之态早便藏不住了:“好姐姐,你当我方才去了何处?”

“扶摇。”她莞尔,“我是不知。”又略顿,“不过依着你的性子,却也不是个喜动的。”

她是了解我的,我的确不太喜欢动如脱兔。素來出门很少,便是连兮云那里也都很少。我情愿在无事的时候,倚在贵妃榻里看着熏香织就出的袅袅烟雾,飘渺思绪、渐渐小憩。

同样的,我也不是一个喜欢幸灾乐祸的人。但是眼下看到兮云,还是忍不住要把心中因了酌鸢之故而积下的那些郁结,对她一股脑的抛尽吐尽:“我去看了韶美人。”笑意却敛,语气忽就有些茕然,“不想,谁知竟得到了个意外的收获?”临了又讪,似自嘲又沒有道理。

兮云含笑的丹唇在闻声时僵了一僵,旋即蹙眉低低:“这……却是个怎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