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七十八章

次日一早, 府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杨枝这一向因没什么事,日常起的很晚,每日都堪堪睡到辰时过半才起, 年节之中更是如此, 这一日亦不例外。

前一晚柳管家强拉着她在院中观星, 说星子满天,次日必是个晴天, 兼之近来风和日暖, 最宜踏青,于是不由分说与她定了次日踏青之约。

她本怎么也不愿去, 却架不住母亲在旁撺掇, 只好勉强答应, 条件是让她睡到自然醒再出发。

然而她当真自然醒后来寻母亲,却意外发现一贯冷清的她院中已叽叽喳喳一片人声,十分热闹。

“柳……管家,这杨姑娘怎么还不来啊, 再这么等下去, 天都要黑了,还踏什么青。”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半真半假的埋怨道。

杨枝听见这声音,微微一怔, 下意识就要冲过来为自己分辨两句, 却听见一个熟悉的淡声回:“不愿意等,你们自己去。本来也没叫你们。”

“你怎这般不近人情, 我好赖也照顾了你一年。”卫窈其实并不为杵, 却故意道。转眸一眼瞥见红漆廊柱后的人影, 忽然一笑, 低低道:“我帮你一个忙吧。”

柳轶尘还未反应过来, 就见她整个身子一歪,似站立不稳,往自己身上倒过来。然下一息,却见柳轶尘脚下一移,堪堪避开了她,眼看她就要栽在地上,终究没有良心尽散,一抬手,将她稳稳推入谢云怀中。

卫窈与谢云俱是一愕,好在谢云眼疾手快,伸臂接住了她。

卫窈身子一落入谢云怀中,当即触电般弹开。气急败坏指着柳轶尘:“柳敬常,我这是在帮你!”

“姑娘要帮我家管家做什么?”杨枝从长廊处走下来,一袭大红斗篷,衬得她整张脸格外莹白,好似红梅上的一星白蕊,分明极小的一点,却让整座院子都不由一亮。

卫窈微微一怔,旋即却是迎着她一笑:“杨姑娘早!我听闻柳管家近来手头有些紧,想寻份兼差,正巧我府上管家下乡探亲去了,杨姑娘若不介意,便将他借我几天,我付他双倍银钱,也可解他燃眉之急。”

杨枝望向柳轶尘,眉头轻轻一皱:“你缺银子,怎么了?”

柳轶尘还未来得及开口,卫窈已抢道:“他家夫人太过奢靡,近来用度日增,以致他近来捉襟见肘,都有些入不敷出了!”

杨枝眉心拧的更狠,柳轶尘不待她望向自己,已忙忙道:“没、没有的事!”

“什么没有的事!”卫窈笑道:“我问你,为过这个年你可是置办了不少物什?什么鹿皮的靴子,冬日雪天穿来最是暖和;湖绸的大红斗篷,很衬你家夫人肤色;哦还有那玳瑁的梳子,夫人日常用的安神香,老夫人进得补……哪样不费银子!哦杨姑娘你可能不知,他为了盘算带夫人出去踏个青,特意去陆记车行新定了辆马车,那可是用了不知道多少块上等紫檀……目下就停在府外,杨姑娘若不信,只管去看看——我问你,柳管家,你一个月月俸才几个钱?”

他一个月月俸几何自没有人比杨枝更清楚。可卫窈的话说的哪里是钱的事,她口中所说的桩桩件件此刻不是正穿在杨枝身上,便是用在了杨母身上。

柳轶尘懒待理会卫窈,有些心虚地觑了杨枝一眼,辩解的理由已到了嘴边,却听见她悠悠道:“柳管家既这么缺钱,又得卫姑娘格外赏识,我这府上还开不出多高的俸禄,不让你去倒显得是我不讲道理了。”

“不是!没有!我不去!”柳轶尘忙道,犹觉不够,还添了句:“是她不讲道理!”

杨枝低头不着痕迹地一笑:“卫姑娘,你听见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姓卫?”卫窈本被他噎了个半死,手已指了起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唇边化开一个笑:“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杨枝微怔了一瞬,还未开口,便见柳轶尘拦到了自己身前:“阿……我家小姐见多识广,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认识你个上蹿下跳的猴子精有什么奇怪!”

“柳敬常,你你你——简直竖子不足与谋!”

柳轶尘当然不以为意,清朗风姿中添了几星岿然不动的气势,杨枝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双臂,心头忽然浮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卫窈却是一点闲不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柳管家,听闻你像画的不错,你既不愿来我府上,不如为我画两幅像,我可以多给你些润笔,几日后春集,也好再为你家夫人添几样簪饰。”

柳轶尘皱了皱眉,正要推拒。杨枝却笑着道:“也好。”

柳轶尘微愕看她,她却已径自折身回屋捧来文房四宝。见柳轶尘仍呆立着不动,悄悄倚身过来:“我见那翠叠轩的珠钗不错,你家夫人定然喜欢。”

柳轶尘怔怔看了她一眼,眸底忽然绽出莫名的喜色:“是,夫……小姐!”

杨枝见他那喜色,忍不住压镇纸的手重了几分,带着点警告的意味,唇边却衔着一抹笑:“画像可以,但我可告诉你,女人心眼都小的很,你若是一不小心将她画的比你家夫人好看,便是搬来一整个京城的铺子都无用!”

“不可能。”柳轶尘定定道,觑她一眼,又补了一句:“没人比我家夫人更好看。”

杨枝帮他研磨的手微微一顿,须臾,忽从纸面上传来轻烟般的一句话,隐约还藏了三分笑意:“我也不如吗?”

柳轶尘呆了呆,就在杨枝以为他不预备回应这个问题时,他垂首认真道:“也不如。”

杨枝茫然抬目,撞进他的眼底。他眼眸漆黑,似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深处藏着看不穿的幽深情绪,恍如一声叹息。

杨枝目光被这情绪所攫,呆了半晌,听见他道:“我太想她了。这思念每深一分,她在我心中的容貌便更美一分。谁也不能及,便是小姐,也不行。”

一声铮然弦鸣从心口发出,杨枝身子不期然震了一震。

柳轶尘却是淡淡一笑,拾起架上的笔,就要作画。

“不画了不画了,出去踏青!”杨枝忽然道:“给再多银子也不画了!”

柳轶尘未置一词,当即撂了笔:“好。”

马车是早已备好的,谢卫二人今日也是铁了心要凑这个热闹,赶也赶不走。卫窈自带了车来,直拉着杨母说和她投缘,哄得她十分开怀,最后竟上了他们的车。

剩下杨柳二人同乘。

新车十分轩敞,两人各坐车壁两侧,中间像隔了一张无形的方桌,以往的旧车中,柳轶尘的长腿稍稍伸一伸,便能碰到她的膝盖——他有些后悔自己斥巨资购了这么一辆华而不“实”的车。

不一时京郊便到了。漓江畔有一片梅林,此时梅花开得正好,红白相见,在金晖之下,像琉璃瓦覆上了雪。

虽然日头正好,但到底算是寒天,漓江畔人不多,他们占了一处凉亭。柳轶尘命人三面悬上竹席,一面对着梅林,视野正佳,又点上暖炉,几人各自裹着氅衣与斗篷,非但觉不出有多少寒意,反有一种别样趣味。

卫窈刚坐定,便从行囊中掏出一个酒壶来,笑道:“京南有个桃花庵你们可听说过,庵前有个沽酒老丈,酿的桃花酒百里争购,几年前我在那守了一夜,抢到这么一壶,埋在府中后院,昨儿忽然想起,挖了出来,竟然还在。今日大家聚在一处,难得高兴,我便将它带了出来,给各位助助兴。”

“你们猜这桃花酒为何风靡?”卫窈拍开泥封,一股花香混着酒香扑鼻而来,她却道:“这酒啊味道还是其次的,这里头有个特别的缘故……”她环视一周,只有谢云格外捧场:“什么缘故?”

“这缘故便是,喝了这酒啊,桃花运格外的旺!”卫窈笑道:“西城的王姑娘,自娘胎里带出来一块疤,正正在脸颊这个位子,媒婆都说烂了嘴,没人看得上,去岁买了壶这个酒,没三个月便嫁出去了!”

“这种无稽之谈,你竟放在心上。”柳轶尘轻哂。

“出来玩一回,偏你这么扫兴!”卫窈道,不理会他,转向杨枝:“听闻杨姑娘昨儿请了媒人上门,我先给你倒一盏,祝你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柳轶尘一张脸霎时黑了下来:“她不需要!”然而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拦,那酒液已倾入了盏中。

见杨枝伸手去够酒盏,他干脆抢在前头端起那盏,一干二净。

卫窈轻笑:“某人瞧不起我的故事还抢我的酒喝,也不知羞。”

杨枝却顾不上这个,脸色一变:“你要不要紧?明知不能喝还喝,你不要命了吗!”情急之下声音也严厉了许多,带着明显的斥责。

柳轶尘看着她,却半是混沌地一笑,莫名带了些痴意:“你怎么我不能喝酒?”

见她脸色微变,又立刻转了口:“这酒绵的很,不碍事。”

当晚回府,杨枝逡巡良久,来他屋中找他。他院中空无一人,屋门却是大开着的。

“柳管家,柳管家……”

杨枝轻唤两声,未得到回应,小心推门进去。

桃花酒并非烈酒,但后劲绵长,回来的马车上她就觉出了他的不对劲,面色泛红,不时抬手揉着眉心,嘴唇亦些许发白。

杨枝步入里屋,屋内榻上歪躺着一个人,鞋子都未脱。她略略踟蹰,走上前去,再度轻唤一声,音还未落,忽觉手被重力一拉,整个人已立足不稳,向前歪去,正正伏在了他的胸前。

尚未反应过来,身后的两只手已迅疾无比地欺了上来,将她腰身死死环住,困在方寸之间。

杨枝挣了挣,挣脱不得,抬目望去,始作俑者此刻却仍阖着双目,长长的睫帘轻轻颤着,似震动的蝶翼。

“柳轶尘,柳管家……”

面前人的呼吸趋于平缓,还带着点桃花的清香。

“柳管家,柳敬常,你放开我。”

“不放。”不知过了多久,闷闷的声音从身前传来:“谁让你来的。来了再想走,哪那么容易。”

仿佛为了应和这句话,扣在她腰间的手又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