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七十七章

“对不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到她脸上,粗哑的抽噎声就在耳畔, 却像隔着千山万水而来, 她不自禁抬手抚向他下颌, 日光忽然慷慨遍洒下来,为他的轮廓镀了一层金。

陡出牢房, 眼睛让日头一刺, 她不觉眯了眯,然下一息, 却有一只手抬了起来, 袍袖似一块幕布, 遮住了那刺眼的日光。

袍袖挥动带起更浓烈的气息,她于这遮挡之中,忽然觉得一颗心放了下来,什么也不愿再想, 不知何时, 竟睡了过去。

其实李挺还未来得及对她怎么用刑,只是水牢湿冷,她受了些风寒。再醒来时已回到了温暖的室内, 素帐高悬, 上面绘着兰草,是她短暂住过的那个家。

床前伏着一个人, 手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她一动, 他立刻便醒了:“阿枝……”

一年时光如梦似幻, 他的模样没怎么大变, 只是深陷的眼眶、凌乱的发与下颌上生出的参差胡髭为他添了几许沧桑。

“你觉得好点没有,头还疼吗……”手下意识抚上她额头,欲探她的温度,她却下意识往后一缩,眸光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

眼前的人不期然一震,手就那般空落落悬在半空,进不是退也不是。良久,终是哑声道:“我是…敬常啊……”

“敬常?哪个敬常?”

柳轶尘眼底更是明显地一颤:“柳、柳敬常,杨柳的柳,敬……”

“我不认识你。”杨枝冷冷道,环视一周:“这是什么地方?”

柳轶尘怔住,半晌,才似反应过来:“这是我们……你的家。”终于想起将悬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眸光在她面上游过,垂下。睫帘微微颤动,初秋的日光缀在上面,不知怎的,带着点奇异的脆弱感。

杨枝心底的坚硬几要坍塌。

“既是我家,你为何会在此?”杨枝皱眉问。

“我是、是府上的管家。”柳轶尘道,见她面露犹疑,又添了一句:“是老夫人聘的。”

杨枝垂首嘀咕:“原来是我母亲……”须臾,抬目又道:“柳管家,虽然你是府上管家,但男女授受不亲,这是我的闺房,你在此处实在不妥,还请你快快出去。”

柳轶尘怔了怔,张了张嘴,似欲说什么,末了,看着她那受了惊般的警惕目光,却只是应一声“是”,微微一垂首,退了出去。

退到门边,又住了脚:“姑娘要什么,不妨唤我……唤侍婢,他们都在外间候着。”

杨枝淡淡应“嗯”。

庆历十三年秋,承天殿忽然走水,盛惠帝李挺与中书令薛穹正在殿中对饮,酒至半酣,大火突起,两人俱葬身其中。

一同葬身的,还有禁军统领庄渭。

同年,李燮回京继位,对朝野上下进行了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因次年改元“更初”,史称“更初新政”。

新政改革的第一条,便是允许女子入朝为仕;第二条,是置七员内阁,统领朝政,三名来自部司,四名选自各州。

而第一届内阁,由柳轶尘统领,柳轶尘一跃数级,官拜首辅。首辅柳大人,领着其余六名阁员,开启了其后长达十数年的“更初盛世”。

朝局稳当以后,李燮却于全盛之年退位,将皇位传给尚在懵懂幼龄的惠帝之子,由内阁辅政。

而内阁首辅柳大人,自庆历十三年秋起,便开始了一段白日做首辅、晚上当管家的诡异生活。

杨府上下,“大人”二字成了禁/词,原本的老管家莫名被降了职,每日自大门外接了自家大人回来,还得颤抖着唤一声“柳管家”。

柳管家这份兼差干的十分妥帖,年底时,杨枝为他封了一个大大的红包,柳管家接过那红包,心情堪称复杂。

杨枝还特准他一同用年夜饭,柳管家躬身道谢,虔诚恭敬,礼节上不见一丝瑕疵。

杨母从南安回来不久,又经柳管家嘱咐,只好任由他二人胡闹。

用饭时杨枝无意提到自己年纪,称自己已年纪不小,欲寻一门亲事,已托了媒人,来日便会来府上领画像,亦会将适龄男儿的画像送来府上。

一向餐仪绝佳的柳大人手下忽然一抖,半碗汤整个泼在了胸口。汤匙亦落到地上,碎成了两瓣。

“柳管家这是怎么了?”

“无、无事。碎、碎碎平安。”

当晚柳管家欲找杨母商量,岂料朝中却出了一桩不小的官司,刑部的谢云谢尚书前来找他,他只好出了门,回来时杨枝母女已然睡下,他便未再打扰。

没想到次日一大早媒婆便上了门。初一衙门不上值,柳管家亦在府中。媒婆抱着一卷画像,喜气洋洋地来府上拜年。

杨枝见了媒婆,方道:“哎呀,这几日事忙,还没来得及请人画像。现成的画像也没有,婶子不如过几日再来。”

媒婆道:“这有什么,东街的秀才今日正好在家,不如让他来画。”

杨枝正要道“好”,垂手侍立一旁的柳管家忽然道:“不用他,我来画。”

杨枝抬眸:“你?”

“小姐多赏几个钱,小的画得一定比外面的好。”

杨枝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末了却道:“那就你吧。”

柳管家立刻取来文房,铺开一张熟宣,为她作画。杨枝倚坐窗前,百无聊赖地执着一本书闲翻。

其实他根本不用看她,她的样貌早已烙印在她心中。只是难得这样一个机会,他不由又贪婪多看了几眼。

这半年的将养令她脸色好了许多,双颊透出一点丰腴的美,令她原本的鲜活更添颜色,比盛春之际的山花更加繁艳。

柳管家执着笔,不自觉呆了片刻。

“柳管家,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柳管家忙垂下眼,狼毫的墨在纸上铺开。

不一会,一副绝艳的画便即绘就,画中的她灵动秀美,眸底唇畔尽是风情。

媒婆捧着那幅画,喜不自胜:“杨小姐放心,这亲事准成!”又转向听闻此言黑下一张脸的柳轶尘:“柳管家还接别个画像的活吗?老婆子这边有许多生意……”

柳轶尘言简意赅:“不接。”

“为何?”杨枝问:“柳管家这好手艺,藏在府中,浪费了。”

柳轶尘言语这才缓和下来,破例多解释了几句:“府上事杂,实在没有工夫。”

杨枝“哦”了一声,抬眸觑他:“你若是愿意,我再多给你请几个帮手,你这手艺,不该荒废了。”

柳轶尘立刻道:“不荒废。小姐何时想要画像,找小的便是。”见她仍欲说些什么,又连忙补上一句:“莫不是小的有何处干的不妥,小姐想赶小的走。”

杨枝连忙道:“怎么会?”

此事便即作罢,媒婆见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再强求,小小眼珠提溜转了一圈,又落在柳轶尘身上:“柳管家今年贵庚啦?家中可有婚配?管家生的这般相貌,若是托婶子,包管分文不取,为你寻个绝好人家的美貌小姐。”

柳轶尘闻言面色一沉,习惯性地一抖袍袖,原本堆笑的媒婆顿感周身聚起寒气,只觉双膝发软,身子也不禁矮了一节。

目光下意识求助般投向杨枝,杨枝亦觉察到了他不自觉的威严,转眸看他,他似这才觉察到一半,将原本欲背到身后的手放到身前:“不劳婶子,柳某已有家室。”

“你已有家室?”杨枝皱眉:“我怎么未曾听说过。”

柳轶尘深深看她一眼,垂下眼:“老、老夫人知道的。”

“那你妻子呢?”杨枝问:“怎么从未见过。”

柳轶尘苦笑:“小的行事冒失,惹恼了内子,她如今正和我闹别扭,不肯相认。”

杨枝白他一眼:“哦……那这自是你的不对了。”

柳轶尘抬目:“是。”

见这一个算盘又落了空,媒婆这才想起今日所为何事来,将怀中抱着的一卷画像往桌上一放:“这些都是京中的才俊,杨姑娘看看,可有中意的?”

杨枝走到桌边,摊开画像,一张一张相看起来。

她推开第一张画像,媒婆道:“这是东城陈员外家公子,比姑娘长三岁,陈家世代书香,陈公子来年亦要考春闱,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杨枝还未开口,柳管家在旁轻轻一哼:“这么大年纪连功名都没有,还说什么前途无量,将来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这……怎么就这么大年纪了?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一样,十五岁就中进士?

杨枝白他一眼,摊开第二张画像,媒婆忙道:“这是丰祥绸缎庄张家的公子,产业遍布京师内外,他们家说了,给整整六十抬聘礼,姑娘进门,配八个丫鬟,出入皆前簇后拥,什么事也不用亲自动手,抬抬胳膊便有人去做。”

柳管家又是一声轻哂:“商贾之家,重利轻义,市侩短视,将来定少不了日日算计,命都短上几年!”

媒婆怔住,张了张口,本欲再说些什么,对上他的冷眸,到嘴边的话不自觉又吞了下去。自我消化了片刻,又堆笑道:“那看这个!户部朱侍郎家的侄子,庆历十年的进士,非商贾人家,如今在吏部……”

话未落,即被柳管家打断:“三甲同进士出身算什么进士!朱钰出息了,敢把自己的侄子往吏部塞。”

媒婆虽半懂不懂,但不自觉一抖,又下意识颤声道:“这个这个……”

“太老。”

“这个……”

“克死前妻,命格不善。”柳管家脸色越来越冷,嘴也越来越毒:“何况续弦,他也配?”

“那……这个?”

“太丑。”

“……”

“……”

一个初一日的晌午就在柳管家的刻薄中悄然过去,媒婆出了一声冷汗,本想让杨枝开口打两句圆场,然她一眼不发,只偶尔觑向那柳管家,唇畔有隐约的笑意。

媒婆终于捱到一摞画像看完,杨枝道:“实在过意不去,我这管家也是为我好,着实有些太挑了,不过毕竟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婶子那可还有旁的才俊没有?”

媒婆摸着额头的汗,连连道:“没了没了!小姐还是另请高明吧。”

杨枝淡笑,也不说什么,只命人封了一锭银子给她。媒婆接过银子,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这大年过得,总算还有点年味!

杨枝又命柳管家将她送到门外,媒婆本想推拒,但柳管家一个沉沉的“好”字落了地,她发现自己连推拒的口都开不了。

亦步亦趋跟着柳管家到了杨府门外,连声招呼都忘记了打,就要溜之大吉。

柳轶尘却叫住她:“婶子。”

别别,担不起!

这也不知是哪里请来的阎王爷!青天白日之下,无端端让人直冒冷汗!

然脚下却不自觉停住:“柳管家还有何吩咐?呵呵呵呵呵呵呵——”

柳轶尘指了指她腋下的画像:“那幅画……还我。”

媒婆一愣,却见他递过来另一个卷轴:“拿这幅给人相看。”

媒婆接过卷轴,摊开一看,整个人一僵——这要是能找着人家,那不是烧了八辈子香,十八辈子恐怕都不够。

媒婆愣怔间,却见他另外递过来一只手,手心一枚明晃晃的银锭子,比雪光还白。

拿这幅给人相看是吧,没问题!

作者有话说:

双方互相套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