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色霜青

家务事

一个身着水蓝色褥裙的窈窕女子悄无声息地闯入了幽冥殿。

她生得极美,与白蔹有五分相像,翦水瞳眸于流转间顾盼生妍,娇靥似清水芙蕖绽放一般,气质神韵,无一不是上乘,可此时此刻,她的面容却罩着一层寒霜,步履轻缓地慢慢往前,在望向赵晟和素帛之时,眼眸不动声色地微微暗了暗。

“姐!”

看到那名女子,白蔹的神色一下便舒展了。他急急地唤了一声,却也在那瞬间悄悄使了个眼色,递了递点子,示意身后那背着手故作镇定的北阴酆都大帝如今正是即将被点燃的炸药,千万要好言相告,不可莽撞。

含蕊视而不见一般,只是从衣袖中取出一面宝蓝色的令旗,轻轻挥舞之下便就不声不响地解了赵晟身上的束缚着的铁链与枷锁。这个女子,素帛并没有见过,自然不知其身份来历,可赵晟仰起头看她时,那眼神分明是知悉真相的,却也是冰冷而疏远的。

这个女人是他的亲娘,他知道。

可是,这个女人生下了他,却也遗弃了他。

有的真相,他不是不知道,却也正是因为知道,心里有了些愤懑,有了些不平,也有了几分自怨自艾。

他虽然有着所谓宁安小王爷的爵位与身份,可是,他却明白,那些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其实从来一无所有,而这世上,真正属于他的,只有素帛。

不离不弃,竟然追到幽冥司来的素帛!

“白蔹,放了他们。”看着自己儿子那怨怼的神色与目光,含蕊也不解释什么,只是转过身,将那宝蓝色的令旗扔在北阴酆都大帝的脚下,轻描淡写地语气里带着点不在乎:“六魂幡我已经带回来了,要杀要剐,谁你们处置,不要祸及无辜。”

白蔹暗叫一声不好,立刻想要打圆场:“姐,父君他不是——”

可惜,他这企图打圆场的话还没说出口,那厢,北阴酆都大帝胸腹中的愤怒已是如同被点燃的火药,骤然炸开!

“你这不孝女,什么叫做祸及无辜?”北阴酆都大帝狠狠一脚踩在六魂幡上,脸色难看得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刷地一拂衣袖,他指着赵晟,气得双眼几乎冒出火来,鼓起腮帮子,几乎维持不住仪态,想要跳脚捶胸大声怒喝:“你敢说这小子不是你与那混蛋生下的孽种?!”

含蕊并不搭腔,依旧平和,只是,这种平和却是如一潭死水般,仿佛再大的风浪也激不起丁点儿波澜,只有眼眸中的漠然稍稍泄露了她此刻心底的不平静,似乎是在强自克制着情绪的外露,不让脆弱有丝毫彰显。

半夏得道之前是凡人,所以,赵晟生下来自然也是个凡人。她之所以将他送予宁安王府抚养长大,只是为了让他活在一个相对自由的地方,活在一个周遭皆是同类的地方,否则,以他的身份,无论是在玉虚宫,还是在幽冥司,都只会被当成异数看待。

只是,赵晟未必懂得她的苦心,而她,也有自己的心结。

北阴酆都大帝见她不回答,似是默认了,便狠狠握拳,恼羞成怒一般目眦尽裂:“若不是这一次发现生死簿上没他的名讳与生卒,我竟不知他是我的——”他一时不察,本想说“外孙”二字,可一想到这赵晟的生父是自己厌恶到了极点的某人,顿时便截了后半话尾,难以克制地憋红了一张老脸。

“他是我儿子,不是什么孽种。”含蕊神情平静,言语淡然,瞳眸微睨,眉梢上挑,仿佛不吝于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生死簿上,相关他的那一页的确是被我撕掉了。”

一听这话,北阴酆都大帝更是气恼非常,整个人因着愤怒,仿佛已是有些哆嗦了起来:“你乃是血统纯正的神祗后裔,如今竟是生出这么个——”他气得发抖,虽然口不择言,却也是不愿丢自己的脸,只好怒喝斥责:“你这不孝女,你敢说你这么久以来,不是和那混蛋一直没名没分地厮混在一起?”

当年,他得知自己的女儿与凡人得道的半夏情投意合,因着不满半夏的凡人出身,便强硬地要求女儿与其断绝来往。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含蕊表面看来虽是个温婉的女子,可骨子里却是欺霜斗雪,傲气十足,索性偷了可无形来去于阴阳界的六魂幡,私自去找半夏。一来二去之间,鸳鸯成对,珠胎暗结,在得知自己的父君气势汹汹要找半夏算账之时,她竟是先一步与半夏绝了来往,尔后,便是再无消息。

他不是没有费心思去找过,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可怜天下老父心,当年因着血统的芥蒂,他事后也觉自己有不妥之处,若她肯认错,肯软语哀求两声,他自会心软,可偏巧,这唯一的女儿是个烈性子,从不肯低头,他又能怎生奈何?

这些年来,他一直认为是半夏将自己的女儿给悄悄地藏起来了,可这半夏一直独来独往,孑然一身,不曾露出丝毫的破绽。若非此次花无言前来告密,他也不可能从赵晟身上找到了些蛛丝马迹。

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他素来爱面子,看重血统,若是被人得知自己的女儿竟是无名无分,便就未婚生子,且生的还是个凡人,那他这个“便宜外公”岂不是会被人在背脊骨上戳出几个铮亮的窟窿来?

“自从生下了晟儿,我便再也没见过他。”

这一次,含蕊并没有默认,只是淡然地开口辩解了一句,可惜,这回答并非如他预想的那般,所以,那言语一出口,北阴酆都大帝一口闷气梗在喉间,只差没有喷出血来了。

瞬间,他的立场已经是从“便宜外公”刷地一下便就蹦到了别处,骤然成了为女儿的遭遇愤愤不平的“咆哮老父”。

“这算什么?那自命风雅的混账枉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竟不知礼仪廉耻为何物么?就这么吃干抹净了就一走了之,然后老死不相往来?他难道就没想过要负责么?”北阴酆都大帝暴跳如雷,恨不得立马就抡起“盘古斧”,冲上西昆仑玉虚宫去,将那把自己女儿吃干抹净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混账给一斧头砍成两段!末了,他想起跟在昊天身后的风锦那张总是藏着阴谋诡计的脸,又想起自己的儿子曾因为风锦而吃过闷亏,顿时便得出了一个结论:“果然西昆仑上那些得道的凡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只是,对于这个护短的结论,含蕊并不领情,只是冷笑一声:“当日是父君不允我与他在一处,我们便就从善如流地各走各路,可父君如今却又不满意起来了,不知究竟要如何将就才好?”

“将就”一词如同一记重拳,轰然揍向北阴酆都大帝,只见他那张老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紫,紫了又白,煞是精彩。

北阴酆都大帝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片护短之心在女儿眼中竟然已是成了难以将就,顿时气不打一处出,拳头握紧,仿佛极力压抑着愤怒。

“你!你这不孝女!”他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地怒叱:“你不知廉耻倒也罢了,还居然为了这个孽种触犯天条,私自撕了生死簿,扰乱轮回,你让我幽冥鬼蜮的脸往哪里搁?”

“女儿知道父君素来爱脸面。”含蕊将眼别开,那张绝艳清丽的面容,双目璀璨如宝石,即便是笑,也淡得几似没有,言语中的漠然含着倔强:“既是触犯天条,父君不是还有缚仙索么?大可捆了女儿上凌霄殿请罪,上诛仙台服法。”

“你!你!你!从今往后,你别再想再踏出鬼蜮一步!”北阴酆都大帝被气得全身哆嗦,双眼发黑,不经意了瞥了一眼一旁的赵晟,却见赵晟无论是神色还是表情都极似含蕊,一样的倔强,一样的漠然,顿时如同烈火被浇上了油,炽焰瞬间窜得老高:“还有他,虽然是个无名无分地孽种,可到底是我鬼蜮的子嗣,以后也别想再回凡间去厮混了!”

接着,他的目光从素帛的身上扫过,面对弱小的凡人那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令他不自觉地就多了一些轻蔑:“也不知你们母子都是什么眼光?”“做娘的看上一个自命风雅的混蛋,做儿子的看上一个天煞孤星——”

他哼了一声,骨子里对凡人的厌恶早已根深蒂固。看了看在一旁保持缄默的白蔹,他忆起方才千色的不领情,深觉自己的威严都被这一屋子不成器的儿女给丢尽了,便高声对白蔹喝道:“还有你这个不孝子,什么不选,偏偏看中个声名狼藉目中无人的妖女,也不知生了那双眼是做什么用的!”

白蔹知道北阴酆都大帝如今正在气头上,只是沉默,既不反驳也不搭腔,打算冷处理。

果然,大家都不说话了,北阴酆都大帝的怒气才算是稍稍消了些,仿佛有些疲惫,他随意挥了挥手,示意白蔹:“让鬼差把这个叫素帛的女人押去灌一口忘川水,让她忘记在此的一切,然后送她去还阳!”

白蔹看了一眼素帛,又看了一眼含蕊,姐弟两瞬间便就交换了个眼色,尔后,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父君,这女子已是身怀有孕……”

“真是麻烦一个接着一个!”北阴酆都大帝那刚刚收敛的怒气有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他一直没将素帛放在眼中,自然也就疏忽了一些本该注意的,如今发现这素帛同自己的女儿一样,又是个未婚有孕的,这能不暴跳如雷?想一想,这忘川水是灌不得的,难不成,真要放这赵晟也一并去还阳?

一时之间,他没了个主意,双眉郁结地蹙进,恨恨地埋怨:“我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这句埋怨传到了青玄的耳中,玲珑局之中,青玄牵着千色的手,竟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顽固不化,门户之见,自以为是,棒打鸳鸯!”转过头来,青玄看着千色,一一历数着北阴酆都大帝的言行的不妥之处,对那封建大家长的姿势甚为嗤之以鼻:“这北阴老头儿,竟不知自己现在就是在造孽!”

千色听不到玲珑局外头的声音,此时心中正纷纷乱乱,思忖着青玄近日来身上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情形,总觉得自己似乎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时沉浸在自己的念想之中,只是似有若无地点了个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师父,如果我们一起出去,你有没有把握带着赵兄先离开?”青玄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便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

他这么说,是因着知道赵晟的魂魄被扣留了太久,如果再不还阳,肉身上的阳气散尽,便就回天乏术,所以才希望能够尽快解决。既然这北阴酆都大帝拿素帛姑娘无法,那,便就由他稍后带着素帛姑娘从城隍庙返回阳间吧。

这玲珑局困不住他,北阴酆都大帝照理已是输了,可为防其耍什么阴招,他也还是先留一手为妙,尔后无论是讲理还是硬拼,自己也输不了阵势。

千色仰起脸来,有些迟疑:“若能出去,带赵晟离开倒是没问题,可是——”顿了顿,她苦笑一声,正打算要将自己的魂魄入了玲珑局便就再难出去一事告诉青玄,可青玄已是拽紧了她的手。

“那好,我们一起出去!”他闯入生门之中,带着千色也一并出了玲珑局,魂魄瞬间回归了自己的肉身。

千色虽然大受震撼,却也知道此时不是纠缠于这些细节的时候,所以,一出了玲珑局,她便立刻直扑赵晟,趁着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念咒企图带着他的魂魄便就消失。

“千色丫头,你要带这孽种去何处?”北阴酆都大帝大喝一声,知道千色是准备带着赵晟去还阳,立刻追了过去:“这是我幽冥鬼蜮的家务事,与你无关!”

原本坐在玲珑局之前的青玄倏地睁开眼,眼明手快拦住北阴酆都大帝,却还不忘皮痒痒地回敬了一句气死人不偿命的反驳:“人家两口子要成亲生子,这也是人家的家务事,与你这老顽固无关!”

怒气已是临界,北阴酆都大帝扬起双手,唤出了十二神器之中的“盘古斧”,毫不留情地砍向青玄,千色只见一片耀眼的银光,咒语刚刚念完,却见这么一幕惊人之景,顿时忍不住惊呼一声:“青玄小心!”

彼时,却见青玄已是毫不畏惧地拔出了乾坤剑,迎向北阴酆都大帝,那把在别人手中平平无奇的剑,此刻却放射出慑人的光亮,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啸。

剑刃与斧刃相碰,撞出了点点星火,照亮了青玄的面容,竟是添上了一抹凛冽的肃穆!

而这一幕,也成了千色眼中的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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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赵晟的魂魄回到阳间,千色不敢耽搁,立刻借着长明灯让赵晟的魂魄回了肉身之中,尔后,她凝着面容,顾不得凝朱关于“青玄师父在何处”的急切询问,正打算杀回幽冥司去救青玄,不料,却是意外地遇上了半夏。

半夏扶着的正是素帛,而他背上那双目紧阖的人,不正是青玄么?!

仿佛已经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半夏微微一下,宽慰道:“别担心,他只是晕了过去,没大碍的。”

话虽如此,千色的心仍旧免不了提得老高,几乎不知该要说什么才好,只是急切地上前扶过青玄。当感觉到他身体的温暖,她才松了一口气,心慢慢放回了原处,扬起的是满满的安心与淡淡的甜蜜。

方才多担心他有事,焦躁的仿佛心都裂成了两半,可如今,见到他毫发无损,那裂成了两半的心,瞬间就愈合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带走赵晟之后发生了些什么,见半夏急着要回幽冥司去找含蕊,她也就没有多问。

而素帛也没什么事,稍事休息之后便就急着要去看赵晟。

只是,青玄却久久昏厥,醒不过来。

说他不清醒吧,可在昏厥之中,他竟还能摸索到她的手,一旦拽住就死也不放,顺藤摸瓜一般拖过她的手臂,死死抱在怀中,嘴里翻来覆去念念叨叨的不过两个字——

师父。

她至今未曾想通,他为何能那么快便在玲珑局中找到生门,又为何能带着她的魂魄离开玲珑,甚至于,他几时有了能与北阴酆都大帝抗衡的力量?

此时,他在她的眼中,熟悉,却也陌生。

月光之下,千色看着他那并不十分安稳的睡颜,心中突然就泛起了淡淡的涟漪。她一直知道青玄长得很好看,却从不敢端详他的面容,如今看来,外界传言她是看上了他的“美色”,倒也不奇怪了。

那墨黑挺立的入鬓浓眉,斜斜飞扬着,显出干云的豪气,那双眼澄澈如同皎月,偶尔会狡黠地笑弯,时时会装可怜地轻眨,可却掩藏不住天生的凌厉。他鼻梁高挺,引人注目,尤其是那一得意便轻轻扬起的唇——

不知为何,她却是记得起与他唇舌缠绵地瞬间,他的投入,她的迷乱。

那一瞬,突然忆起很久以前半夏师兄曾对她说过的一席话——

“千色,你可知我为何喜欢含蕊?……一开始,是因为她像你……一样的骄傲,冷漠,倔强,不肯妥协……可后来,我发现,她是她,你是你……我一直以为,你是谁也无法替代的……却没想到,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进驻了心底……”

那时,她心如止水,并不能体会这话的妙处,可而今,她顿悟了。

就如同,她一直以为风锦是谁也无法替代的,却没有想到,青玄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进驻了心底。

夜凉如水,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最终微微的轻笑,另一只微凉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汲取着温暖。

(青玄与千色订婚的事不能儿戏,于是干脆放在下一章了,让大家见识见识青玄这个小滑头的诡计多端,有了名分之后才好办事嘛,为了名正言顺的荤菜,大家见见谅哈!明天会继续更新的,不要霸王哦,多交流交流,我才能写出点猥琐的东西来……就比如10亲说,青玄和千色会生出个人妖,927826241亲说,很有可能会生出个鸟人……乃们真是太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