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帝皇心
两个黑衣刺客心头一震，同时转身。
立刻，就看到了他。
高大伟岸的身躯，刀刻斧琢般的英俊面容，一身青『色』的长袍，黑发飘逸，头束金环，额前上方端端正正地镶嵌着一颗闪亮的青『色』宝石。
那，就是龙魄神石，水之国王权的象征，历代水帝传承的标志。
黑衣女子紧紧盯着他，缓缓开口道：“水国帝尊？”
青衫男子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不错，我就是玄光。”
海风劲吹，厅堂内，空气，却仿佛已经凝固。
两名刺客一言不发地仔细打量着这个今夜最终的目标，最可怕的敌人。
疲惫、懒惰、迟钝、多疑、犹豫。大多数人的脸上，总免不了要体现出这些天『性』中的弱点。然而，不管什么人，不管怎样看，都无法从他的身上找出丝毫类似的气质。他就像是坚强、自信、智慧、果断的化身，尤其是那双深邃如瀚海，闪烁如晨星的眼睛，像冰一般的冷酷，像鹰一般的无情。
他的整个人，就如同传说中遨游九天的龙神，高傲、孤独、强大、决断，以一种绝对的力量，超然的姿态和统治者的眼光，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人间的一切。
面对着这样的人，即便是忘心园的蛇凤炼者，也不禁微微有些惴惴，那种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淡然与沉静，也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适才听两位所言，似乎是替天行道，以上天之名诛杀世之大恶，是么？”
玄光的声音，依然是深沉低缓，语气中，透着强大无比的自信。
右首的黑衣女子冷冷道：“不错，擅动干戈者，妄起刀兵者，天必诛之。”
青衫男子轻声道：“很好，那么两位今夜，是来止杀的了？”
黑衣女子点一点头，慢慢答道：“以杀，止杀。”
玄光的眼中猛地精光一闪，长声笑道：“好，好一个以杀止杀！”
他的语声陡然一沉，双眸紧盯着面前的两个女子，缓缓说道：“既是如此，那你们就不该来行刺于我。因为，”
“我也正是以杀止杀。”
黑衣女子禁不住微微一惊，随即冷笑道：“你？以杀止杀？荒谬，真是荒谬！燃东土之战火，陷万民于血海，这就是你的止杀？”
玄光摇了摇头，沉声道：“不，你错了，你看到的，仅仅只是我的杀，却看不到我的止杀。”
黑衣女子一声冷哼，低声道：“我们今夜，并不需要知道你的止杀。”
玄光脸上浮现出一种绝对自信的表情，朗声笑道：“我不想来拖延什么时间，更没有这种必要。否则的话，你们以为此地还会这么安静空旷，冷冷清清？”
黑衣女子不再做声，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今夜琴箫双剑冒死奏乐进谏，我便撤下了宫中的所有内侍与守卫，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内力来欣赏那悲愁曲的。这一点，两位想必也深有体会。”
黑衣女子并未开口，点头默认，心中，却是百转千回，思绪如『潮』。
难怪今夜光华殿内，竟丝毫没有传说中的守卫森严，宫女如云。原来，却是因为那一首“琴动九天，箫断人肠”的乐曲。只不过，玄光为何要这么做呢？难道仅仅只是想见识一下悲风愁云的琴声箫音？适才他明明知道我们是来行刺，又为何不趁秦、萧二人阻拦之际召集护卫，捉拿刺客？他说自己也是以杀止杀，到底只是荒谬妄言，还是，确实另有深意？
玄光见她不语，乃继续说道：“我之所以如此行事，其实就是希望你们，也包括他们，能够理解我真正目的，了解我的良苦用心。因为我们都拥有一些共同的地方。”
说着，他开始缓步向前，轻轻走近。
两个黑衣女子虽然表面看来依然一言不发，纹丝不动，但全身肌肉紧绷，精神高度集中，死死盯住了这个缓缓走来的白衣男子。
玄光依然是潇洒飘逸，神态自如，仿佛根本不知道面对的是两个极度危险，随时会暴下杀手的无情刺客。
一步，两步，三步。
近了，近了，更近了。
两个黑衣刺客如临大敌地看着他慢慢走来，越来越近，只是那么随随便便地缓步前行，似乎没有丝毫的防备，全身上下几乎处处是破绽，处处有空门，仿佛只要自己一出手，就可以轻易结果了这个最可怕的天诛目标。
但她们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虽然极力的克制，但气息吐纳，已略有波动，连指尖都开始有些极细微的颤动。
换作别人，只怕早已经不顾一切的出手了。而她们，却还在艰难地忍耐。
对于真正优秀的刺客，忍耐，远远要比出手更重要，也更困难。
“首先，我们所有的人，都有着共同的目的，那就是要止杀。”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玄光却已经从两名刺客之间缓缓走过。
一切，似乎都仍是平静的，波澜不惊的。
没有人能够体会，就在并行的那一瞬间，他们三人的心中，却是怎样的巨浪滔天，思涌如『潮』。
两个黑衣女子几乎全身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她们忍住了。
玄光的眼中，闪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赏之意，语声，却仍是淡然平静。
“第二，关于止杀的手段方法，我跟你们，其实是完全一致的。”
“若欲止杀，必先予杀。”
他已走到了秦萧二人的尸身旁边，右手轻抚通灵琴，缓缓叹道：“可惜，这一点，他们却不懂了。”
“所以，他们只有死。就算你们不杀他们，我不杀他们，他们也只有这一条死路。”
他转过身来，又面对着两名刺客，沉声道：“但你们不同，你们懂得以杀止杀的道理，因此，我希望你们能够明白我的真正用意，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黑衣女子冷冷道：“哦，听起来，你似乎真的是准备止杀么？”
玄光并不理会她言语中的讽刺之意，继续说道：“你们以为，只有战争，只有兵祸才是杀，只有刀劈剑刺，埋骨沙场才是杀，所以只要没有了战争，没有了杀伐，那便是止杀了，对么？”
“不，你们错了，错得厉害。”
他的语声低沉依旧，眼神中，却多了一层莫明的悲哀之『色』。
“你们可知道，每年有多少人死于饥饿寒冷？有多少人死于苛捐杂税？有多少人死于盘剥压榨？有多少人死于徭役酷刑？没有打仗，没有厮杀，难道那些贪官污吏、豪门恶霸害死的人还少么？没有战火，没有刀兵，难道那些赋税徭役、严刑峻法『逼』死的人还不够多么？两位以为，如此这般，到底算不算是杀人？又到底该不该止杀？”
两个黑衣女子沉默了，许久，其中一人方才缓缓答道：“不错，这也是杀人，这也该止杀。”
玄光点了点头，又道：“好。那么请问姑娘，如果是你，会如何去止杀呢？莫非也如今天这般，深夜前去，替天行道，仗三尺青锋，一腔正气而手刃『奸』邪，惩处恶贼？若如此，姑娘纵有三头六臂，千手千眼，又如何杀得尽天下所有贪官污吏，世间一切豪强邪徒？人纵然能杀，法纪如何能改？重税如何能降？徭役如何能销？饥寒贫弱如何能变？丰衣足食又如何能有？”
黑衣女子又是一阵沉默，两双冰冷的眼睛紧盯着玄光，但眸中的杀气已平淡了不少，精神虽然还是高度集中，但堂上气氛却已不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只听一直未曾开口的第二个黑衣女子突然问道：“那么，你又准备如何来止杀？”
玄光袖袍一挥，昂首答道：“若要止杀，唯有仁者为君，贤者为臣，能者为官，廉者为吏，以德治国，以教制人，方可消弭**，根除杀机。二位以为如何？”
黑衣女子喃喃自语道：“话虽如此，谈何容易？”
玄光长眉一轩，朗声道：“虽然不易，却也并非不能。两位云游天下，见识广博，敢问如今东土诸国之中，哪里的城市最富庶？哪里的官府最清廉？哪里的赋税最低？哪里的徭役最轻？哪里的百姓最能安居乐业，衣事无忧？”
黑衣女子轻叹了一口气，却未作声。
她们当然知道答案，但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当面承认。
玄光淡淡一笑，也不追问，乃傲然说道：“玄某不敢妄称治下绝无贪官污吏，『奸』邪小人，水之国也并非人人都能丰衣足食，老有所养。但至少，纵观东土，却也没有哪一国比得上敝国的轻徭薄赋，兴盛繁荣；也再没有哪一位国君及得上本王的勤政爱民，仁德恩厚。”
“虽然如此，但也只能庇护一方百姓，保我一国臣民，而其他诸国众生，却仍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之奈何？本王也曾微服出巡，走遍东土，深感民生之多艰，百姓之疾苦。乃日思夜想，穷三年之时，方才想出了能够救天下苍生，止世间杀机的唯一方法。”
两个黑衣女子同时惊道：“莫非，你是要……”
“不错。”
只听玄光目中精光闪烁，一字一句地用力说道：“扫灭诸国，一统东土，重铸昔日神龙皇朝之盛世，平天下，安万民，以一战之血，换千秋太平，万世安乐！”
“这，就是我的以杀止杀。”
问月阁外，海风呼啸，厅堂之内，青衫飘逸，而两个黑衣刺客，却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之中。
出道这么多年来，蛇凤两人身经百战，也曾遇见过各种各样的强大敌人，但像今夜这样的情况，不仅从未经历，而且闻所未闻。
明明是顺应天意，无可挑剔的天诛，居然因为这一番雄辩，竟使得忘心园的两大炼者同时犹豫起来，甚至开始置疑起整个行动的正确与否了。
水帝所言究竟对是不对？本次天诛又到底该是不该？
不知道，不确定。
一直以来，风之影的刺客们都必须要拥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力和判断力，每一次行动，尤其是天诛，她们不仅需要知道该怎么去做，更必须理解为什么要去做，明白做了之后会怎样？不做又会怎样？
“不要仅仅会执行，还要要学会思考，不要成为单纯的杀人工具，更要拥有自己的思想和灵魂。”
这就是风尊对风之影每一个人的要求。
她们，当然也不例外。
身为无者之上，名者之下的忘心园炼者，蛇灵与凤羽并不仅仅是具备超凡的武艺胆略，缜密的计算分析，冷静的观察判断和良好的应变智慧，还拥有优秀的政略眼光。在风尊多年的指点影响之下，她们的政见头脑实在已经不逊于许多大国谋臣。
但是现在，她们却有些举棋不定，踌躇『迷』『惑』了。
玄光的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仿佛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扫『荡』了满天蔽日的乌云，让她们看到了过去从未看到过，甚至从未想到过的景象。
东土一统，天下太平，繁华盛世，普天同庆。
就如同四百年前无与伦比的神龙皇朝。
高贵华丽的金龙大旗飘扬在东土的山山水水，家家户户；巍峨雄伟的龙神宫殿辉煌灿烂，照耀着每一个人的心灵。处处洋溢着幸福，时时流『露』着快乐。
而如今，皇朝崩溃，群雄割据，再也没有金『色』的龙旗闪耀，高大的神庙也早成为一堆废墟。只有在古老的典籍与史册中，才能依稀寻觅到当初的那份神圣与荣光。
重温旧世，感怀当初。
现在的东土百姓们，只能在最美好的梦境中，去想象和感受四百年前的美好与恢弘。
然而，逝去的一切，真的能够重现么？昔日的盛世，真的能够再铸么？水帝玄光，真的能够像传说中上古龙皇一般，以超越凡人的力量和意志，开辟一个崭新的时代，建立一个统一的王朝么？
轰鸣的海『潮』，雷霆般地撞击着摘星台下的山岩。银『色』的冷月被逐渐堆积的浓密乌云层层遮掩。呼啸的夜风更加狂暴，猛烈地摇晃着着世间的一切。
夜空、大海、浓云，所有的这些，在嘶吼的风中，震撼着，颤动着，摇晃着。
而此时，厅堂里两个黑衣女子眸中的眼波流转，扑朔『迷』离，却比这大自然的风云『色』变更加剧烈，更加莫测。
一身青衫的水帝静静地站在空旷的大厅里，坚定沉着的双目久久注视着面前的两个刺客，默默地欣赏她们沉思的模样和变幻的眼神。
话已说尽，他所需要的，仅仅是等待最终的结果。
终于，两个黑衣女子的眼神逐渐稳定下来，沉静下来，神情，也恢复了最初的坚定与平淡。
她们，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玄光轻声问道：“那么，两位以为怎样？”
黑衣刺客并没有彼此对视。
多年的默契，已经使她们完全不必再通过眼神来进行交流。
她们的思想，早已完全一致，完全融合了。
许久，夜风中，只听一个黑衣女子缓缓开口。
语声低沉，缓慢，但，不容置疑。
“很遗憾，只怕，我们要让你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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