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哀丝雨

音乐，本来总是美妙的，和谐的，使人心情愉悦，获得美的享受与快感。

然而此时，隐蔽在问月阁上的龙『吟』，却艰难地忍受着一种难以言述的音乐。

虽然心神已经竭尽全力地稳定克制，但耳中依然仿佛千针攒刺，遍体生寒；尽管身体已经最大限度地紧贴横梁，可皮肤仍然似乎利刃切割，剧痛攻心。

她从来没有想到，世上竟会有如此可怕，如此恐怖的音乐。

一串串的音符，就像无所不至的剑锋，不管如何起高窜低，左躲右闪，都能准确无误地命中目标，绕过一切障碍，穿透所有防御，毫不留情地撕扯对方的耳膜，攻击敌人的心灵。

莫非，这就是悲风愁云的真正实力，这就是琴箫双剑的真正奥秘？

不，绝没有这么简单，绝不止这么单纯！

厅堂内，秦愁云十指如飞，拨、挑、抹、轮，各种指法竟似同时使用，通灵琴上，“喜、怒、哀、乐、忧、怨、叹”，七弦齐轰，仿佛天风海雨，怒涛巨浪，几欲吞噬万物，灭绝众生。而萧悲风一根万妙箫也是千变万化，极尽机巧，八个音孔闭合通塞，回肠『荡』气，果然是“八音断魂，万妙无方”。

白衣灰袍两人都是端坐不动，稳如泰山，面『色』舒缓，表情自然，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音乐之中，周遭万物，都已不复存在。

而水池南面，却是截然相反的一番情景。

两个黑衣女子从一开始，便急速闪动。忽东忽西，突上突下，黑影闪烁，直如流星弹丸，电光火石。然而，不论她们如何迅速灵动，每每冲到水池边时，却又一沾即走，又飞快地闪到别处，似乎有一堵无形的暗墙，让她们的无数次冲击悉数碰壁，无功而返，近一柱香的时间里，竟不能越雷池半步。

这样的交锋，龙『吟』不仅从未见识，甚至是闻所未闻。

敌对双方既没有短兵相接，也没有暗器互攻，竟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都是相隔数丈之远隔水而对，一方静止不动，只是自顾自地弹琴奏箫，似乎颇为悠闲自在；另一方则不断闪动奔驰，却始终无法前进尺寸。

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尤其对于刺客来说，情势就更为不利。风之影的刺客多为女子，在气力、内功方面有着先天的劣势，如果不能依靠女『性』本身的柔韧与灵动，以及长期培训锻炼出的速度与技巧，在战斗的一开始，尤其是第一击，给敌人造成重大伤害的话，那么在接下去的时间里，先手的优势就会逐渐丧失，弱点也会慢慢体现，拖淂越久，成功的机会就越小，自身的危险也就越大。

而现在，战斗已经开始了近盏茶时分，局势竟然还是个平分秋『色』，两个黑衣女子虽没受丝毫伤损，但也未取得任何成效，不要说刺杀水帝玄光，或者是接近秦、萧二人，就连那水池都始终无法越过，这在她们的历次行动中，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况。而更严重的是，两人暂时都没有扭转局势的方法和能力，甚至都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只能不停地闪动，不断地冲击。

横梁上，龙『吟』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局势已经相当不利。身为风之影公认的头号刺客，她当然清楚目前的状况。像蛇灵、凤羽这样的身法高速运动，是非常消耗体能与内力的，只宜速胜，不耐久战。即便是忘心园的炼者，也不可能让这种状态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她们就会达到自己体能的极点，行动开始缓慢下来，反应逐渐迟钝下来。到那个时候，她们还能维持目前的均势么？还能保证自己的无伤么？

果然，堂下蛇灵冲到水池边时，身法稍稍缓了半拍，那边秦愁云右手轻挥，一串琴音连环轰鸣，“嗤”的一声，刺客左肩上的黑衣已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仿佛利刃削过一般，只要再往下低上半分，便要遭受断臂之厄。

剑胆琴心，剑气箫心，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箫琴双剑”。虽然一直以来，都是只闻音律，无觅剑影，但愁云悲风的真正可怕，还是在于他们所用的剑。

琴声箫音，剑气无形。

有谁又能想到，那密集的音符，激昂的旋律，强劲的节拍，所有这一切无形的音律，竟然都是有质的剑锋？

世间真的有如此神奇的武功，竟能将自身的内力，通过上古乐器，以声音的形式同时攻击敌人的身体与心灵！

冷汗，顺着额角缓缓淌下。

自己身在暗处，尚且感受到如此强劲的无形剑气，那么，与之正面对决的蛇灵凤羽，又是承受着怎样的风险与压力呢？她们到底还能支持多久？

便在此时，堂上情势陡变。

琴声箫音突然停止了先前的轰鸣狂响，曲调转为柔和轻巧，由最初的同声齐奏，变成了此起彼伏，你呼我应的协调合奏。呼啸满堂的劲气内力一下子消于无形，只有琴声清亮，如白云暖风，温馨和煦；箫音悠扬，如幽谷流水，深远空灵。

秦萧两人神情更为平和自然，身体俯仰自得，随乐所至，任意而为，仿佛面对的不是黑衣的刺客，而是高山清泉，长河落日，意态无比悠闲，姿势殊为优雅。白衣灰袍，飘逸潇洒，尽显高人雅士之神韵风采。

而水池对面的黑衣刺客却如临大敌，更加紧张小心。虽然黑巾蒙面，无法看到表情如何，但两人的眼神之中，越发凝重严肃，修长纤细的弯眉紧紧拧在了一起，脚下的步伐逐渐开始迟缓起来，额前也隐隐约约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正在用尽全力，拼命躲闪着某种可怕的攻击。

场上四人敌对双方相距大约三丈有余，如此远距离的攻防手段，除了长鞭飞索之类特殊武器的比拼，就只可能是双方暗器的互掷。但是现在情形却大异常理，根本看不到任何有形的交锋对战，而厅堂里气流平稳，也没有丝毫以无形内力暗中较量的迹象。

到底，那隐形的战斗会是什么呢？

隐蔽在暗处的龙『吟』也陷入了苦思。

这时，她突然注意到，场上蛇凤两人的行动也开始发生变化。她们不再是一昧的急速奔驰跳跃，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忽快忽慢，急停急动。

而那边，琴箫音律也随之剧变，紧跟着改变音调节拍，似乎是在故意要迎合对方的身法。

“原来如此。”

龙『吟』的心登时雪亮。

一开始的大开大阖，琴箫齐奏，是以强劲的内力，贯注到所发琴声箫音之中，用无形剑气坚决阻挡刺客们的快速进攻，以刚劲对灵动，以力量对速度。

秦愁云与萧悲风显然很清楚刺客的优势，便是在于最初强有力的迅猛进攻，他们只能全力防守，不惜耗费自身的极大内力，将敌人『逼』得无法迫近，从而逐渐失去冲击的锋锐。

到现在，此消彼涨之下，场上形势发生逆转。刺客丧失了进攻的气势而被迫陷入防守；而他们，则开始利用自身特殊的方式，通过一种无形的兵器，渐渐展开攻势。

这种进攻，就是他们的音乐。

琴箫双剑身兼音乐、武功、术法三项绝技，在他们绝顶精彩的音乐之中，除了可以糅合高深武学，也同样能够蕴涵神奇术法。

最初的悲愁曲，便是以至深法力掺入琴声箫音之中，令人不知不觉进入他们设下的幻境『迷』局。

而现在，他们则是竭尽全力去捕捉敌人的行动节奏，一旦音调节拍跟上了对方，那便如附骨之蛆，再也无法挣脱，然后逐渐被这种音乐所左右，深深落入音律的控制之中。最初是乐随人动，其后却是人由音变。

通灵琴，万妙箫，相传正是上古时期东土五神留下的宝物，能察人情，通人『性』，体人心，明人道，变化无穷，万妙无方。通灵琴上的七根琴弦，不按正常的宫商角徵羽调势分布，却以“喜、怒、哀、乐、忧、怨、叹”七种情绪排列，号称“七情七弦，七煞七绝”。万妙箫中的八个音孔，也不是一般的箫音尺寸，而是暗含“风、土、火、木、水、雷、阴、阳”六道两仪之气，人称“天地八极，乾坤八音”。

秦愁云、萧悲风二人本来武学高强，术法精深，更是天下最杰出的音乐大师，配合这两件神奇乐器宝物，可谓是如虎添翼，相得益彰。两人合奏，琴通人『性』，箫引自然，以人情而入天地，由乾坤而震人心，越发善于摄人心魂，『迷』情『乱』『性』。

此刻，他们的音律优美动人，飘逸灵动，不管对方的行动如何变化，总能紧跟上去，便如一个个无形的绳套，接连不断、永无止境地袭向敌人。而蛇凤二人由于攻势受挫，内力消耗过多，精神体力都已经十分疲惫，正是心魔滋生，外邪入侵的最佳时机，只要稍有不慎，节奏被乐声跟上，立刻就会被对手控制。

眼看两名刺客的行动越来越接近音调节拍，突然，黑影齐翻，身形急退三尺，“砰”的一声，竟然笔直地站立在堂上，停止了行动。

既然琴声箫音是要跟上自己的节奏，无论如何躲闪也始终难逃声音的追捕，那么现在索『性』静止不动，让自身的节奏突然变为虚无，一下子便摆脱了无形的绳套，获得了喘息之机。

无论如何，我的行动停了下来，你的音乐总不可能也跟着停下来吧？

以无胜有，以静制动，以空破厚，以虚击实。

如此匪夷所思，却又独一无二的巧妙变化，令阁内秦萧二人，梁上黑衣龙『吟』几乎同时暗赞了一个“好”字。

这样一来，双方的情势又被拉成平局，不分胜负。黑衣刺客固然无法进攻，琴箫双剑却也无从下手。

但，这只是暂时的表象而已。

毕竟，刺客的任务是天诛，目标是水帝，而她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因此，琴箫双剑可以拖下去，但她们不行。

她们拖不了，更拖不起。

厅堂内，依然是琴声箫音，连绵不绝。白衣灰袍二人虽然面『色』如常，怡然自得，但实际上却是严阵以待，乐声变幻，在双方之间布下层层罗网，道道防御。而黑衣刺客们尽管身形不动，但眼神依旧沉静，在竭力抵抗音律幻象的同时，也在寻找着对方的弱点空隙，思考进攻的方式路线。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

问月阁内，依旧是势均力敌。

翡翠珠帘之后，也还是毫无动静。

全无征兆的，两名黑衣刺客突然启动，开始全力冲刺。

就在她们发力之前，琴箫双剑又一次事先感应到了那股凌厉的杀气，乐声立刻转为轰鸣，内力到处，破空之声大作，一道道无形剑气暴风密雨般的向着两条黑影倾泻而去。

然而这一次，黑衣刺客并没有回避躲闪，而是笔直地冲了过来，转瞬之间便已闪到了水池旁边。

那里，是无形气墙的最后防线。

通灵琴已是疯狂一般地奏响，强劲的剑气如同怒涛骇浪，排山倒海地迎面劈来；万妙箫所发出的纯阳罡气，也是万箭齐发，惊天动地。

电光火石之间，首当其冲的黑衣刺客一下子被琴声箫音同时击中，竟被那两股剑气撕扯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然而，几乎是同一时刻，萧悲风的身前三尺，却突然凭空出现了同样的一个黑『色』身影，右掌如刀，左手捏诀，霎时间遍袭对方上身七处要害，来势之疾如电光，出手之猛若雷霆。一招击出，已没有任何后劲余力，正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拼命绝杀。

秦萧二人同时大惊，但见灰袍急闪，身形暴退八尺，白衣微晃，七弦齐飞，剑气纵横，直打黑衣人后心命门大『穴』。

“嚓”的一声，黑衣人被瞬间削成数截，但秦愁云的身侧不到半尺之处，又鬼魅般的闪出了她的身影。

与此同时，第二个黑衣人已经冲过了水池。

水珠『乱』溅，飞花狂舞。

响彻厅堂的琴声戛然而止，紧接着，箫音亦绝。

一切，又归于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静默中，却响起了一种极微弱、极诡异的声音。

便如同清晨朝花上的凝『露』滴下，又仿佛情人眸中的香泪滚落。

嘀哒，嘀哒。

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一阵血腥。

两个黑衣女子静静地站在池边，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对手，冰冷的眼神中，却蕴涵着无限复杂的情感。

是惋惜，是哀叹，是同情，是怜悯？

也许，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

琴箫双剑并没有倒下。

秦愁云依旧端坐，萧悲风也仍然挺立。只不过，通灵琴上，已滴下了斑斑血痕。灰袍飘飞，却也是点点殷红，灿如桃花。

两个人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痛苦与愤怒，只有平静，只有恬淡。眼神中，竟然是一种解脱般的释然。

白衣男子已再也说不出话来，鲜血，从他颈间越来越浓的红线处缓缓滴下，洒落在瑶琴七弦之上。清癯的面上，犹带一丝淡淡的微笑。

萧悲风却还在喘息，蜡黄的面『色』，已变得惨白。胸前的灰袍，也被染成了红衣。

只听他缓缓长叹一声，苦笑道：“罢了，我们已尽全力，也可以安心了。只可惜……”

他的话并未说完，便再无声息。两人眼中的光彩黯淡下来，就像风中的烛火，小小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熄灭了。

“当”的一声轻响，白『色』的万妙箫从指尖滑落，掉在了地上。

海风，穿过门窗的缝隙透了进来，很快，便『荡』去了那股淡淡的血腥。

琴犹在，人已逝。

箫虽存，音已绝。

白衣灰袍，双剑断刃；悲风愁云，琴箫绝响。

厅堂内，只有两个黑『色』的身影静静站立着，面对逝去的对手，久久无言。

半响，右首的黑衣女子方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在可惜什么。不过不要紧，很快，你就不会再觉得可惜了。”

她慢慢抬起头，眼光离开那一袭灰袍，远远地，盯住了那一扇翡翠珠帘，就仿佛九月的猎鹰，牢牢锁定了自己的猎物。冰冷的双眸中，闪烁着无情的寒光。

终于，语『潮』斋内，又传来了那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

“可惜，的确可惜。”

“他们，本来不该死的。”

黑衣女子双目如电，冷笑道：“不错，他们本不该死。”

“正是因为真正该死的人还没有死，所以不该死的人才会死。”

珠帘后，那个声音淡淡一笑，缓缓道：“这么说，他们其实，倒是死在了本王的手上？”

黑衣女子一字一句地反问：“难道不是？”

对方沉默了良久，倏忽间，一声长叹。

“不，你们错了。”

“琴箫双剑本不该死，却非死不可。只因为真正杀死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

问月阁内，暗流激涌，风声大作。

两个黑衣女子只觉眼前一花，人影闪动。

却听那个深沉的声音突在身后不远处轻轻响起。

“今夜，他们是来进谏的。”

“死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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