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光华殿
夜『色』深沉，星光黯淡。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
司暗长老叹了口气，手指轻弹，一颗朱红『色』的『药』丸便『射』到亚辛面前的草地上。
“这颗少还丹是我自己炼制的，固本培元，对你的伤大有裨益。”
灰衣的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荒园之中，宽大的袖袍随风舞动，双目直直地望着无边的天际，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司暗长老冷冷道：“我虽然只用了五成力，但这柔云功的厉害，你也应该清楚，如果不想功力尽失、成为废人的话，就赶快吞下『药』丸，运气调息。”
亚辛嘴边的鲜血已被拭去，但面『色』仍是白得可怕，声音更是枯涩嘶哑，低沉无力。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如今的我，纵使武功不失，天下无敌，又有什么用？我和废人又有什么区别？”
说着，他淡淡一笑，轻声道：“司暗长老，不，我还是想叫你的名字，采诗。”
他的眼睛黯淡而阴沉，没有任何生机，没有丝毫希望。
“蝶舞师尊走了，飘雪走了，虎啸走了，龙『吟』、蛇灵、凤羽，都走了。你，你也走吧。让我一个人好好静一静，不要再来打搅我。照顾好阿雪，这世上，也只有你，可以关心她，保护她了。”
黑袍的女子并没有马上离去。亚辛的话，她懂。她更知道，只要自己就这样踏出园子，今夜，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望着那一袭灰衣，她可以感受到那种彻底的绝望与悲哀。
也许，十六年的折磨，他真的已经无法再承受下去了；也许，真的是该解脱的时候了。
不，不可以。
她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脚步。
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一定，一定还有其他的可能。
沉默了许久，她突然开口道：“你的女儿，我见过。”
飘飞的灰衣突然静止，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紧紧攥住，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在一瞬间凝结。
静寂中，只听见他完全异样的声音。
“你，你说什么？女儿？我的，女儿？”
司暗长老看着他，慢慢点了点头，“不错，你的女儿。再过二十天，就是她十五岁的生日。”
灰衣男子的眼中立刻涌出点点光芒，面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十五岁，十五岁了啊！”
他左手紧紧压在胸前，用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几乎快要爆炸的剧烈心跳，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她，她还好么？我，可以见她一面么？”
司暗长老轻轻摇头道：“我不能让你见她，但可以告诉你，你的女儿，她一切都很好。美丽，聪明，善良，温柔，是个非常可爱，非常优秀的女孩子。”
亚辛僵硬惨白的面上，终于有了淡淡血『色』；冰冷灰暗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久违的温暖和生气；甚至他的言语声音里，也第一次带有了欣慰与笑意。
“真的么？她很可爱，很聪明？呵呵，好啊，真好！”
末了，他沉声问道：“她如今也在风之影么？跟阿雪在一起？”
司暗长老反问道：“你希望这样么？”
亚辛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当然不。我希望她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不要跟风之影，发生任何联系。”
司暗长老平静地说道：“所以，她早已被送到了一个绝对值得信任的人手中，风之影，与她再没有任何关系，今后，也不会有。”
亚辛目光中充满了震惊，怔怔地望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司暗长老却慢慢点了点头，淡淡说道：“不错，你没有想错。这些年来，阿雪也再没有见过孩子。她和你，都受着同样的煎熬，甚至，比你更痛苦。至少，你还有另一个人可以思念，而她，什么也没有。”
亚辛轻轻合上了双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耳边，仍然传来司暗长老低缓而沉痛的声音。
“你和阿雪之间的事情，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你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我也不想再多问。但有一点，我必须要告诉你。也许，你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和伤害，受了莫大的折磨与委屈。可是，无论如何，阿雪她承受的，远比你更多，更重，更痛苦，更绝望。”
亚辛喃喃道：“是啊，是啊，我知道，我知道。”
司暗长老并没有停下来，继续幽幽说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么？这么多年来，你知道她在折磨你的时候自己又是多么痛苦？你知道她在修炼云梦诀的时候是多么绝望？你知道她要用多大的毅力与决心，才能压抑自己思念女儿的疯狂与冲动？你知道她看到弟子们流血牺牲的时候内心又是怎样的伤心与自责？”
“不，你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你以为，阿雪她变了，变得冷酷无情，变得断绝人欲，是不是？你错了，完全错了。阿雪她并没有变，她还是善良而脆弱，**而多情。在她看似淡漠冰冷的外表之下，她还是原先的那个飘雪。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承认，对你，到底是恨，还是爱。”
亚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叹道：“爱恨情仇，这世上，到底有谁能够真正说得清楚，讲得明白？”
夜风中，两人一阵沉默。
皓月当空，荒园寂静，虫声寥寥，流水潺潺。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暗长老低声道：“我该走了。你自己，保重吧。”
亚辛此刻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深沉，绿『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燕子冬天飞走了，春天还是会再飞回来的。人，也是如此。现在虽然走了，但总有一天，还是会回来的。现在虽然不能相见，但以后，或许还是有机会的。”
他的面上，显出一种久违的自信。
“所以，我应该要好好等待，等待将来的那些机会，那些希望。”
袖袍轻舒，右手凌空虚抓，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那颗红『色』『药』丸轻轻地从地上拈了起来，稳稳地收入掌心。
“谢谢你，采诗。”
司暗长老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忽听背后亚辛问道：“那个，绝对值得信任的人，究竟是谁呢？”
司暗长老的面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诡秘神『色』，冷冷答道：“放心。除了你，阿雪的选择，从来都没有错过。而你的女儿能够跟着那个人，也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了。”
亚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继而又道：“那么，龙『吟』她们呢？”
司暗长老面『色』一变，犹豫了许久，方才慢慢开口。
“她们么，就只能看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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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之滨，青岚城外，夜幕深沉，月华如洗。
一个淡淡的人影，静立在城外的密林之中。全身裹在宽大松软的黑『色』长袍之中，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
冷风吹拂，她突然开口问道：“怎么样，人呢？”
身后，鬼魅般地闪出一条黑影，同样的长袍，同样的蒙面，同样的神秘。只听一个轻柔的声音缓缓说道：“没有见到她，想必，已经出发了吧。”
前面的黑袍人语声平淡。“她果然还是习惯独来独往。也罢，她有自己的处事习惯，我们也不能勉强。”
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寒夜喋血，圆月天诛，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日出呢？”
她的同伴静静地站在夜风中，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黑袍人缓缓问道：“凤羽，你怕么？”
身后的声音依然娇软温柔。
“我怕。你呢？”
黑袍人道：“和以前一样，我也怕，怕得厉害。”
继而微微笑道：“说来还真是滑稽，号称风之影四百年来最强二人组的蛇凤炼者，竟然是两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天下间，又有谁能想到，从第一天开始，每次行动之前，我们竟然都会莫明的紧张和害怕？”
凤羽也笑了，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暖与柔和。
“但是，我们也从来没有因为害怕而退却，因为紧张而犹豫。九年来，一百四十三次天诛，九百二十六次人斩，没有一次失误，没有一次失败。”
前面的蛇灵回头看了一眼同伴的眼睛，就仿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所以，这一次也不例外。我们，都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两个人都可以。”
凤羽点了点头，坚定的说道：“我们是一体的。你生，我生。”
蛇灵走上一步，缓缓接道：“你死，我死。”
然后，两人相对一笑，千思万绪，无言之意，尽在其中。
“不论生死，必须成功。”
“不论你我，同生共死。”
天诛。
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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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凄清；月，无声。
青岚城，万籁寂静，灯火寥寥。
皇宫内院，更是肃穆深重，一派森严气象。
一群群宫女内侍，往来穿梭；一队队侍卫武士，逡巡巡视。
四下里，大道宽阔，楼宇安稳，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平静、正常。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飞阁画檐上似乎掠过了一道轻风；没有人留神到墙根拐角处多出了一线黑影；更没有人发现了假山林木中隐藏的一双眼睛。
蓝眸闪亮，目光如冰。
龙『吟』潜入皇宫，已经有一个半时辰了。从最外的朱雀门，到刚才的仁德堂，再到现在的水神宫，她不知已经躲过了多少护卫巡查，好几次，都几乎暴『露』身形，但最后关头，都凭借超凡的机敏与灵活化险为夷。
但是，她还没有到达目的地，还有一段路要走。幸好，已经不远了。她甚至已经可以看到那幢高大华美的建筑。
前方，是一条笔直的大道，然后，是整整三千级台阶，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天台，那里，矗立着一座银白『色』的宫殿，美轮美奂，富丽堂皇。七宝飞檐，九重华盖，危楼高百尺，揽月摘星，唾手可得。此刻，天边的圆月映照着它，竟仿佛是传说中的仙境琼楼，月华玉宇，缥缈梦幻不可方物，非语言所能传神。
那，便是当今水帝玄光的居所，也是她今夜最终的目的地。
光华殿。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天前阴冷黑暗的风尊堂；耳边，好像又响起了风尊那轻柔优雅的声音。
“水帝玄光，乃当今东土最具强权的霸主。此人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绝不仅仅满足于偏安东海，墨守旧疆。甫登帝位，便发动了一系列的战争，北伐南征，扩疆万里，并逐渐吞并了与风、土二国之间的诸多小邦，其一统东土，君临天下之心已昭。而他第一个要进攻的，便是西北的风之国。”
“风之国自夜心之后，国无明主，虽有一个纪灵天绝世惊才，但毕竟隐退多年，独力难支，再也不可能像十五年前那般力挽狂澜。新崛起的左将右相根基未稳，也绝非玄光的敌手。此役一起，土、火、雷三国亦不可能置身事外，若然，则整个东土势必烽烟四起，战火弥漫，多则十年，少亦五载，不复宁日。”
“战事一起，民不聊生。身为风之影的成员，惩恶息战，施恩救世，本是吾等宗旨。唯今之计，若要消弭战祸，只有行刺祸源，釜底抽薪，以杀止战。”
“擅起刀兵者，人不能裁，天必诛之。”
“水帝玄光，三炼者，天诛！”
隐身暗处的龙『吟』，微微摇了摇头，禁止自己再去想这次天诛的原因。
以杀之战？消弭兵祸？
进入水之国以来，她深深感受到这里国富民强，繁荣昌盛。不仅轻徭薄赋，法纪井然，而且鳏寡孤独，老有所养。无论耳闻眼见，不管人言书载，处处都充满了对于帝君玄光发自内心最真挚，最虔诚的崇敬爱戴。
不知为何，她突然又想起了黑云城里那双猛虎般的眼睛，想起了郊外茶摊中脚夫们的议论，想起了相思湖畔少男少女的天真笑容，想起了白衣神相无双公子的声声叹息。
这一次，她会再次因为自己的天诛而后悔和痛苦么？
不知道，也不敢去思考。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罢了，是对是错，谁是谁非，眼下都已经不是自己所能把握的了。
她已经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只有前进，只能天诛！
人影晃动，巡逻的卫兵又走过去了一拨，她深吸了一口气，内息流转，施展“青龙赶月”的独门轻功，霎时间身形如箭，流星般地奔出数十步，三五个起落，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那一段无法躲藏的开阔地，闪进了台阶栏外的灌木丛中，小心、谨慎地缓缓前进。
从暗系人员搜集到的情报可以得知，水帝玄光是一个『性』格奇特，与众不同的大国帝王。他为人坚忍绝决，意志如钢。自幼深沉冷静，胸怀大志。从不骄奢『**』逸，从不好大喜功。在其他皇子贵族纵情声『色』享乐之时，他却已经拥有了同龄人望尘莫及的胸怀谋略，智慧武功。
当他还是九皇子的时候，就从没有『操』办过宫中的“选秀”。登基帝位之后，也一直没有立后，没有纳妃，甚至把先帝留下的后宫妃嫔统统遣散，逐出了皇宫。他几乎没有自己的寝宫，书房便是他的住处，除了极少的贴身护卫，他连内侍也不要，生活简直可以称得上清苦。
尽管不少朝廷重臣纷纷上书，要求他不可“废人伦，背常理”，同时极力呼吁大兴土木，广选秀女，“以彰我大国之盛，扬我圣君之威。”但玄光却总是一笑了之，更无半分变化。也正因为如此，水国上下，朝野万民，固然对于帝尊的清廉德政感恩不尽，但心底里，却也难免感到些许遗憾。
但所有的这些，在两年前却出现了转机。
一向不喜女『色』的水帝玄光，既未“选秀”，也没有与礼部户部商议，直接在金銮殿上，向文武百官突然宣布自己即将大婚。然后，不顾所有人的疑虑与反对，三天之后，便在举国瞩目的“水神祭典”上顺利完婚。那位神秘的新娘据说是玄光在东海巡视时邂逅的少女，美丽温柔，竟然令水帝一见钟情，无法自已。两人成婚之后不到半月，玄光便立她为后，史称“华后”。
接着，新婚帝后从青岚出发，一路向西游览，所携车杖人员，足有三千之众。每经之处，万人空巷，所有地方官员，全城百姓蜂拥出迎，夹道欢庆。其排场声势，盛况空前。玄光固然是风光无限，而皇后更是万人争睹的焦点，虽然深帘车驾，侍女环卫，但偶一『露』面，风姿绝代，母仪天下，可谓是颠倒众生，倾国倾城。
结果巡游之后，这位来历神秘的皇后立刻得到了广大臣民百姓的承认和喜爱。而一回青岚，玄光立刻召集全国的巧手工匠，穷思竭虑，以举国之力，仅仅半年时间便修建了这座号称东土最美丽精巧的宫殿——光华殿。
从此以后，水帝终于有了自己的寝宫。温馨，甜蜜。就如漂泊的浪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庭。无情的帝王，终于也拥有了人间的感情。
月映高楼，疑似天宫。
光华殿，正象征着玄光与华后的爱情。
本应天上有，却做红尘笑。
水帝玄光，现在正在这光华殿内。是在华灯下与知心爱人笑谈风月，还是于黑暗中同怀中玉人共享温柔？
此刻，龙『吟』已经来到了它的殿前。
身形隐蔽在汉白玉雕栏后面，她谨慎地观察着宫殿宽敞的大门，那里，八个全副武装的禁军武士正站立守卫着，身形笔挺，纹丝不动。
然而，身为一个绝顶的刺客，她却已经发现其中的惊人之处。
那八个武士双目黯淡，全身僵直，并无呼吸气息。
他们，竟然都已经气绝死去。
龙『吟』倒抽了一口凉气，夜风吹来，脊背上微微有些寒冷。
看来，已经有人先到一步了。
没有打斗，没有流血，没有呼喊，甚至，没有反应。
只一瞬间，八个训练有素，身手不凡的禁军武士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光华殿前，连站姿都没有改变，手中的武器都还握得紧紧。
这是何等诡异而可怕的杀人方式！
龙『吟』暗自苦笑了一声：蛇灵、凤羽，你们比以前又强了不少啊。
定了定神，身法一展，眨眼间，她已经轻烟般地跃上了宫殿的檐角，足尖一点，身子已钻入了一扇打开的气窗。
然后，她便真正地到达了自己今夜的目的地。
光华殿。
月夜，风呼啸。
天宫中，剑气纵横，血光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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