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鹰飞起

残阳，落霞。

春寒料峭，金『色』的余晖，将大地的一切遍染，虽然并未增加几分暖意，但较之冬日的阴冷，已经少了几分寂寞，多了稍许温馨。

就仿佛此时的影尊亚辛。

静静地，坐在一尘不染的木屋内，神『色』依旧孤独，灰衣依旧黯淡，但一双碧绿的眼眸，却闪烁着难得的神光，便如同在一段行将枯萎的朽木之上，欣欣然，生出了一截嫩绿的新芽一般。

这种充满生机的变化，只因为面前的三个人。

三个全身黑衣的年轻女子。

现在，她们安安静静，垂首低眉地跪在坐在青『色』的垫席上。

还是那么恭敬，还是那么温情。

一切，就好像当初的那一幕，清晰，生动地重现在了眼前。似乎，时光在经历了九年的风雨轮回之后，又再次回到了从前的----。回首往昔，就如同『迷』梦一场，恍恍惚惚，亦幻亦真。

然而，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最右边那块空出来的垫席。

九年前，在它上面，还跪着第四个人；如今，却像一道深深的创伤，沉重的压在这间屋内，压在屋内每一个人的心里，时时刻刻敲醒他们的记忆，勾起他们的痛苦。

是的，九年了，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弹指芳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亚辛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轻轻叹了口气，禁止自己再继续回忆下去。

然后，以一种轻松快慰的口气，缓缓说道。

“今天这是什么风，把你们三个丫头都吹回来了啊？”

三个女子依旧垂首静坐，而目中，都带着难得的温暖与柔和。

亚辛轻声道：“来，都把脸抬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这么长时间不见，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跪在外侧的两个蒙面女子同时抬头，又同时低下，再又慢慢抬起来。尽管她们一直目不斜视，两眼平视前方，但动作却出奇的协调同步，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两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亚辛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蛇灵，凤羽。

看来当初让她们组成搭档，实在是明智之举。

早在她们幼年学艺之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两个孩子不同寻常的特点。与另外两名同伴相比，她们似乎在资质、天赋方面有所不如，但是，当两人一同行动时，却总能恰到好处地互相弥补，各展所长，往往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取得不可思议的成功。

在这一点上，风尊的看法竟然和他难得的一致。

于是，在两位尊者的有意培养安排之下，蛇、凤二人从一开始，就是铁打不动的搭档。忘心园的五年修炼，成为炼者的最终试炼，难以计数的天诛人斩，她们，始终是最成功的二人组。腥风血雨，九死一生，无数的磨难，已经使得她们完完全全地熟悉了对方的一切，融入了对方的灵魂。『性』格、思想、动作、情绪，所有的这些，她们都形成一种微妙而神奇的心灵感应。彼此之间，早已不再有任何隔阂与障碍，甚至，达到了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至高境界。

可以说，她们的双人搭档，毫无破绽，已趋于完美。即使在风之影长达四百年的历史上，也是最强的组合。

此刻，蛇灵的目光冷静，沉稳，再不见当初的浮躁与暴戾；凤羽的眼神温润，坚实，也难寻过去的自闭和脆弱。

亚辛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在这种严酷甚至于残忍的环境中，彼此取长补短，逐渐成熟起来，更全面，更坚强，也更优秀了。

心念一动，他的目光，慢慢移向了中间的黑衣女子。

龙『吟』。

她依然没有蒙面，夕阳下，她的面容美丽而神秘，就仿佛天边变化的浮云，总显出几分缥缈与虚幻。

风之影自建立以来，黑衣蒙面，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身为一名终身隐匿于黑暗，放逐于光明之外的刺客，她的面容，也应当如同她的身份一般，『迷』朦，神秘，不可捉『摸』。从无者到炼者，几乎所有的人，都自觉地常年佩戴黑『色』的蒙面巾，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除了极少数的顶尖人物，在成为了最高境界的名者之后，才可以揭开那层薄薄的黑巾，恢复自己的本来容貌。

然而，也有一些『性』格古怪，行为独特的刺客，尽管还没有成为名者，却并不蒙面。她们大多是组织中的精英分子，对于自己的实力有着充分的自信。因为对于刺客来说，蒙面，本来是保护自己的重要手段，而一旦任务失败，又暴『露』了容貌，那么，就只可能意味着死亡或者被俘。前者固然痛苦，而后者，往往更要悲惨十倍。任何人，都迫切渴望能够挖出刺客背后庞大组织的秘密，至于用什么样的方法叫人开口，那便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了。归根到底，只有八个字。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正因如此，不蒙面的刺客很少，而活下来的，更是寥寥无几，少之又少。对她们来说，这简直是一场赌博，赌的就是命。自己的命，别人的命。赢了，才能活；输了，只有死。

在这种赌博中，猎物与猎手，实际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分别。而输赢，往往只在一线之间。世上从没有永远的赢家，当然也不会有绝对的输家。只要赌了，就总会有输赢，有输赢，也就会有生死。任何人都有生的希望，也都有死的必然，仅仅，只是早晚的不同罢了。

这道理，绝没有人不知道。但，有些人，偏偏就一定要赌，这次赢了，下次又赌。似乎，是非要一直赌到输不可。与其说，她们是对自身实力的足够自负，倒不如说是她们根本不把『性』命放在眼里，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当她们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一切，就已经被置之度外了。

对她们而言，生亦无欢，死亦无苦。生与死，似乎已经没有了太多区别。又或者，她们虽然还活着，心，却早已经死了。

就比如，现在的龙『吟』，又比如，当年的虎啸。

亚辛静静地看着黑衣的弟子，并没有责问她为什么没有遵照事先的约定首先返回忘心园。而龙『吟』，也同样保持着沉默，并没有做任何的解释。

很多事情，其实不需要说出来，有时，仅仅一个目光的对视，一切，就已经完全清楚了。

他当然知道，能够让她违背自己意志的人，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一个高高在上，永远洞悉一切人情世故的黑『色』身影。

她也当然知道，虽然没有看到那封“阅后销毁”的绝密命令，但面前的灰衣男子，也一定可以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不过，亚辛还是感到非常遗憾，因为他还有很多话要问，还有很多事要说。

有没有见到那个人？他还是原来的样子么？向你说了一些什么？有没有提起她和他？你是否已经找到了所需要的答案？

龙『吟』也同样是十分遗憾，因为她也有许多话要问，有许多事要说。

无敌公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蝶舞到底是什么人？相思环的故事又是怎样？纪灵天和风尊大人又有什么联系？

然而，他和她，既不能问，也不能说。

屋内，依旧是一阵沉寂，只听见屋檐下那系着红绳的风铃“叮啷”轻响，清脆，悦耳。

“你们，想必都是执行任务回来的吧？”

终于，还是亚辛打破了沉默。

蛇灵轻声道：“正是，我和凤羽刚刚从狼山回来。”

亚辛微微一笑。

“是那五个畜生么？恩，狼虽凶残，又怎么及得上蛇之毒辣，凤之轻灵？”

蛇凤二人并未开口，只是慢慢点了点头。

亚辛的目光，又望向了龙『吟』，但这一次，却并无回应。黑衣的女子面无表情，一双蓝眸，出奇的平静，仿佛泪湖无波的湖面，深邃，神秘。

一声长叹，亚辛轻轻抿了一口苦茗，略微回味了一番，方才缓缓说道。

“时间真是过的快啊，一转眼，九年了，你们几个孩子都成大姑娘了。人大了，事就多了，也不知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像现在这样一起聚聚，聊聊。”

语声低沉，意兴阑珊。

蛇灵忙道：“大人多虑了。不管我们变成什么样子了，您，始终都是我们最最尊敬的恩师。”

凤羽也柔声道：“忘心园的九年，正是我们最温暖，最珍贵的记忆。

大人的教诲之恩，我等终身难报，夙夜不忘。”

龙『吟』仍旧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那里。

亚辛“呵呵”一笑，却似乎带着浓浓的愁苦与忧郁。话锋一转，轻声问道：“身为炼者，你们的担子实在是不轻呢。这一次，风尊大人又给你们安排任务了吧？”

三个黑衣女子不约而同地“恩”了一声，并未说话。

这也是风之影最严格的一条纪律，两大尊者交代的极密任务，绝对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即使对方是尊者长老，也必须守口如瓶。

亚辛自然也不多问，却只是缓缓低『吟』道。

“寒月独酌断肠酒，冷园醉倚伤心柳。情人一笑千愁去，长袖挥泪飞花舞。”

长声一叹，苦笑道：“你们还年轻，这诗中之意，想必还不甚了解。若到了我这年纪，只怕就会深有所感了。”

座下三人闻言心头却同时一跳。

炼者兵器，本是自身最大的秘密，然而影尊的话中，似乎对她们的独门兵器了如指掌，虽然暗指颇多，却又点而不破。

亚辛停了半响，乃低声说道：“任务执行的方面，想必风尊早已做好充分的准备，我就不再罗嗦了。不过，有一点，我想郑重地告诉你们，这也是我对你们今后的唯一要求。”

三大炼者立刻垂首道：“弟子谨遵大人教诲。”

亚辛的目光，在她们三人身上依次经过，然后，望向了窗外的远山，用一种淡淡的，却极低沉的语声说道：“这世上，无论天诛还是人斩，总有太多太多的罪恶与黑暗，永远永远杀不完，除不尽。只有活着，才能继续贡献自己的力量，而死人，就只能默默地听任这些丑恶的肆虐。”

“所以，我对你们的要求就是——不论成败，必须活着！”

轻轻的声音，却仿佛一个惊雷，在三名黑衣女子的耳边炸响，令她们心神俱震。

不论成败，必须活着。

这八个字，是那样的熟悉，却又是那么陌生。似乎，刚刚还在记忆中回『荡』，又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的，她们的确又有了新的任务，天诛。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三个人，却是同一个目标。

三炼者天诛，风之影四百年历史之中，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因为这一次的敌人，实在是太强，太可怕。

记忆，又回到了昨日，在那黑暗，阴森的风尊堂里，鬼火般的灯光，压抑沉重的空气，以及，风尊大人那永远优雅而柔和的声音。

“蛇灵、凤羽，你们是组织历史上排名第一的组合搭档；龙『吟』，你是所有人公认的最强刺客。本来，三炼者是绝对不可能一起执行任务的，那实在是一种战斗力的浪费。不过，这一次，我必须要破例了。因为，你们所要面对的对手，拥有难以想象的可怕力量。甚至，即使你们三人联手，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我素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但今天，也只能狠下心肠去赌一场。因为这关系到整个东土苍生命运，我别无选择！用你们三个人的命，去赌那一个人的命，赌注，就是天下间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你们，做好觉悟的准备了么？”

三个年轻的女子同时朗声回答：“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黑暗中，一阵沉寂，良久，才听见风尊缓慢却坚定的声音。

“去吧！三炼者天诛，不论生死，必须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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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一阵尖利的鹰啸，划破了忘心园的宁静，也把思绪从回忆中唤醒。

亚辛神『色』不变，淡淡说道：“风隼么？看来，是在催你们了。”

三人深深施礼，轻声说道：“大人多保重，我们去了。”

灰衣的影尊却已经闭上了双目，只是缓缓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等到最后一道人影远去，庭院中，又恢复一片孤寂的时候，他才重新睁开眼睛，绿玉般的双眸中，充满了无限的悲哀与忧伤。

“鹰飞起，又到天诛时。却不知，这一次，又有几人能够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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