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之宫门赋

第一百二十八回

“往后不要来请安了,母后若是有时间自会去瞧你的。”冰珏落座之后尺素轻声道。冰珏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乖孩儿,看看皇祖母对你多好!”

“对了,靳睿呢?今日他怎么放心让你一人出来走动了。”尺素的问题惹得冰珏有些不好意思,她抿了抿嘴唇道:“母妃染了风寒,我也才从河清宫回来。靳睿下了朝便去了,他说待会儿再来给母后请安。”

正说着,小福子在外面通报:“娘娘,太子殿下来了。”话音才落,延儿便进了殿。冰珏忙起身请安,延儿笑道:“冰珏不要多礼了,若是动了胎气,靳睿又要怪罪于我了。”冰珏的脸颊更红了:“母后,母妃那里也要人照应,殿下来了,冰珏就先告退了。”尺素点头,冰珏便退下了。

尺素看着冰珏的身影柔问延儿:“靳睿都快要添子嗣了,你这皇兄倒是一点也不急。”

“孩儿方才去瞧过了,白妃娘娘并无大碍。”延儿的回答毫不相干。

“延儿,你继续等下去,念归就.会回来么?”尺素收起了笑容问。延儿直视尺素正色道:“起码,儿臣等了。”

尺素起身行至殿门处,雪片纷然.飘落:“这两年她为哲昀大王立了不少功劳,平定了十七部族的叛乱、生擒了降束君王,你这样思念她,她未必知晓!”

“难道儿臣念着她是要向谁邀功么?”延儿沉声说着。

“呵!看来,延儿还不知道,哲昀大.王见念归无意婚嫁,便做主将她嫁于鲜拓国君。如今的念归,早已做了鲜拓君王的后妃。”尺素回身看向延儿,自然看到了他的慌乱和失神。

“ 那鲜拓国王的王后美不胜收,他如何还要娶了念.归?”延儿的声音有些发颤。“姻缘是月老定的,母后我如何得知。再者,她已为他人妇,你难不成要为了她断了我皇室的香火?”尺素的声音掩饰不住怒意。

“母后这话从何说起?冰珏已有了身孕,皇室的香火.怎么会断?”

“你...”尺素叹了口气接着说:“过几日待你登了基,我.便要在秀女中为你选妃了。现今这话说在前头,你心里也好有个数!好了,本宫累了,退下吧!”

延儿也没有心.思说话,他闷着声请了安便退下了。良久,霁湘进来报:“殿下出了殿门又朝着朝凤殿去了。”

“朝凤殿是他和念归幽会的地方,方才那番话他又如何不放在心上,由他去吧!”尺素支着头,神色说不出的慵懒惬意。

朝凤殿里依稀有着几个小太监扫着落雪,见了延儿纷纷请安。延儿不理会他们,只是在廊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朝凤殿的阁楼上,延儿倚着窗眺望着远方,透过层层的殿宇和繁华的都城,北方的天际凝成了一道白线。延儿看着自己冻得发红的双手轻声说:“念归,你看到了么,又落雪了!”

大煊二十九年春,太子煊鼎即位,国号大赫,其母德敬皇后封贤仁太后。

崇威殿里鼓乐齐鸣,四方的朝贺不绝于耳。延儿在百官的跪拜声中一步步走上銮殿。耀眼的龙座旁,舯尧高举印玺,神情肃穆。延儿在舯尧面前跪了下来,舯尧缓缓将印玺交到了他手里。小安子也早已换上了大内总管的衣饰,他跪在延儿面前将高贵的龙冠戴在了延儿头上。

延儿坐在了殿上,舯尧和百官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卿平身!”

礼乐响起,延儿端坐殿上俯瞰着偌大的殿宇。他从来都不知道,接过这印玺、坐上了这龙座,心境是如此复杂。

正在众臣要举杯的时候,太监的声音在殿外层层传入:“太后驾到!”众人放下了酒盏垂手而立,静谧的殿堂等待着万人敬仰的皇太后。

终于,尺素身着暗红的凤袍款款走来。而她牵着的那个女子,让所有人都震惊了!不是因为身着鲜亮凤袍的她何等美艳,而是因为她的脸颊上有着长长的疤痕,纵然容貌清婉却也让人叹息。

殿上的延儿站起身来,他的目光一直随着尺素牵着的女子。她的眸子还是那么清澈,笑意还是那么甜美。

尺素上了殿。“众位大臣和友邦来使,今日是我朝赫帝即位的好日子。我代先帝谢过大家!日后,我大赫的安定和繁荣还要倚仗诸位!”

“臣等万死不辞!”众臣的答话震住了朝堂。“本宫今日还有一事要昭告天下!”说着她牵起念归的手放入延儿的手中:“今日也是我赫帝大婚的日子,我赫帝迎娶北夷朝旋公主!”

念归的手还是那么温暖,望着暗自朝自己吐着舌头的念归,仿佛置身梦境之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愿吾帝后永结秦晋之好,我大赫国运万世昌隆!”朝贺声回响在皇城上空,弥久不散。

四周的殿宇声乐齐鸣,宫人们载歌载舞,恢弘的鼎城处处充满了生气。

尺素立在皑皑白雪之中望着殿下的欢腾喧闹,身后的舯尧悄声为她披了衣裳。

“舯尧定是意外,我怎么会将念归在登基大典上交给了延儿,是么?”舯尧轻笑:“尺素还是这么了解舯尧。”

尺素轻叹一声道:“念归是北夷的朝旋公主,她的名字不是‘念归’,而是‘欢颜’。真正的念归,其实你我早已见过。她便是鲜拓国君的王后,而欢颜和她一样,是哲昀一个大煊的妃嫔庶出的公主,只比念归小了一个月。欢颜和念归情同姐妹,同是水昕抚养长大。当日哲昀原是将欢颜赐婚给了鲜拓国君,哲昀不知念归早已和鲜拓君王钟情,怎奈鲜拓国力不若北夷,哲昀要鲜拓君王娶了欢颜他也无计可施。念归心灰意冷,便央求哲昀说自己要来大煊看看她母后生长的地方。哲昀以为念归容颜憔悴是思母心切所致便准了。欢颜知晓姐姐的心思,便和鲜拓国君商议了对策,她让鲜拓国君娶了念归,自己来了大煊做起了‘念归’。”

舯尧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见了那鲜拓王后竟觉着那般亲切,原来她才是水昕的女儿念归。”尺素不语。舯尧接着要询问却被尺素抢先:“舯尧是要问,为何我欣赏欢颜却不肯成全她和延儿,是么?”舯尧叹服不已,他轻笑点头。

“若不是鲜拓王后告诉我真相,如若欢颜真的是水昕的女儿,我还是不会成全他和延儿的。”尺素的脸上没有笑意。

“难道尺素还是不能原谅水昕昔日的过错么?”

“不,尺素对水昕早就没有了恨意。不是因为尺素和水昕的旧怨。”尺素苦笑。“那是为了什么?”舯尧追问。

“舯尧不觉着,延儿和舯尧说不出的相像么?”尺素的音调骤然高了一些。

沉默过后,舯尧失声说:“延儿是...”

“是,他是你江舯尧的骨肉!当日你母亲弥留之际我便告知于她了,也算是对得起你江家。”尺素的音调回复了平静:“起初怀了延儿我终日惶恐,不是害怕皇上有朝一日发现,而是觉着对他不起。太医说我怀了延儿实属不易,我深知自己要在这后宫站稳脚跟就必须生下这孩儿。所以,你的孩儿今日才成了这大赫的新主!”

舯尧不再说话,他望着尺素纤弱的身影出神。良久,他柔声说:“苦了你了。”

尺素“咯咯”地笑了起来:“舯尧错了。皇上带我去见你的时候,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原来我习惯依赖的,是他的肩膀,我习惯想念的,是他身上才有的龙颜香气。为了那些恩怨,你和我亲人尽失,这皇位是你娘亲想留给你的。如今,我还给你们江家,就算是了了所有宿怨。”

“尺素放心,这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嗯!舯尧这样说,尺素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尺素伸手拍去舯尧肩头的落雪:“舯尧,尺素还能抱抱你么?”

舯尧上前一步揽尺素入怀。尺素闻着舯尧身上的味道,曾经是那么熟悉和想念,如今却是道不明的伤怀。雪落在他们肩头,落在他们的发丝上,仿佛要将他们融入到那一片素白之中。谁能明白他们此时在想些什么?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明白,这拥抱早已无关儿女私情...

舯尧走后, 尺素命人熄灭了大殿上的烛火屏退了大殿上宫人,只留身旁的一盏凤烛亮着。火苗窜得高,青烟飘向屋顶却在半路消失殆尽。尺素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满头的钗环盘踞在繁复的发髻之上,暗色的华丽的凤袍显得她妩媚卓越,眉心的朱砂依旧在,衬托着白皙的面颊更加美艳。二十年过去了,岁月却没有在她面上留下一点痕迹,只是她的眼神不再灵动清澈。尺素对着镜子一字一顿地说:“煊炽,方才对舯尧说的那些话你定然是听见了的,尺素知晓你会明白尺素的苦衷。如今,尺素终于可以来陪你了!”

重重将铜镜摔在地上,她起身换下了身上的凤袍。她在殿里踱着轻快的步伐来回走着,依旧是二十年前的装束,袭白纱衣、不施脂粉,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庞上投下一片不小的阴影,漆黑的长发只是随意地挽了个发髻,一支白玉钗更显别致娇媚。

寂静的殿堂响起了凄清灵秀的歌声,歌声渐传渐远,回荡在彻夜欢腾的皇城里。那一夜,不知有多少寂寞的人失了眠,只为那啼血般哀伤的歌声。

那日起,皇城内传唱着一首曲子,是有人听那歌声记下来的,那曲子是这样唱的:“青幕隔相送,淡烟雾霭相遮蔽。雕廊无语,禾藜晚风催人老。红妆泪眼,夕殿下珠帘,流萤赴残红,长夜冷月疏,无人知愁绪。乱花白玉阶,青丝落玉湖。星痕望断,遗恨空相对。依依梦里忆来时,万丈红尘长相忆。流水汤汤,

空余叹”。没有人知道那夜究竟是谁在歌唱,也没有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只是谁也唱不出那样的韵味来了….

新帝即位的第二日,贤仁太后薨,谥号圣纯。新帝悲,罢朝三日。

转眼又是除夕,瑞雪覆盖着天地间的一切。

梅园内,一个鬓发间染了霜华的妇人身着朴素的衣衫跪在一大片梅林之中,她的面前是两座覆满了白雪的坟冢。不远处的两个侍女担忧地望着她却不敢上前劝阻,因为妇人每日都是会在那坟前呆一会儿。她一边烧着纸火一边笑着说:“皇上,小姐,又是除夕了,霁湘给你们添点纸钱。雪又厚了不少,霁湘知道小姐喜欢雪,所以林子里的雪霁湘都没让人清扫。说到这儿,霁湘还是忍不住要数落小姐几句。小姐竟然不告诉霁湘一声便走了,虽然霁湘知晓小姐是怕霁湘一时想不开随小姐而去,可小姐留下霁湘如何是好。如今,小姐和皇上可以放心了,咱们的延儿可是人人称赞的好皇帝,这十年来夷国俯首称臣,百姓安居乐业,朝中政绩清明,帝后的恩爱更是成了大赫的佳话。冰珏小姐,不,应该叫‘敬辉王妃’,她为咱们的王爷生了一双儿女,他们也时常来梅园,小姐不知道,小王子和和小郡主有多惹人喜爱!

小姐走的那天,延儿便看了小姐留下的书信,霁湘将这二十多年的恩恩怨怨都说给他听了。皇陵里的葬的,是小姐和皇上的印玺和龙凤袍。延儿让人翻修了梅园,又栽了好些梅树,逢了节日便出宫和欢颜来梅园看皇上和小姐。霁湘打心眼儿里高兴。延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德公公走了之后他怕霁湘一个人寂寞,便要接霁湘入宫去。可是,小姐在这里,霁湘哪能离开?这不,延儿派了宫人来伺候霁湘。如今霁湘也不中用了,兴许就能见到小姐了,到那时候再伺候小姐。如若有来世,就让霁湘再做您的丫头吧….”

妇人说着便伸手抚却墓碑上的落雪。那碑上只有两句诗文,一块碑上写道;“依依梦里忆来时”,另一块碑上则是“万丈红尘长相忆”。

霁湘只顾着跟尺素说话,自然没有看到远处站着的舯尧和胡灵。胡灵手里的篮子装着好些祭品,她挽着舯尧的臂膀,华丽的衣衫落满了雪片。她抬眼望着舯尧:“相公,咱们还是待霁湘和娘娘说完了话再过去吧!”舯尧点头:“过了这除夕,再给炽哥哥和尺素的坟上添些土。”说着揽紧了身旁的胡灵。

梅花开得正好,殷红的花瓣落满林间。

世界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变得那么纯净,没有了争斗,没有了仇恨。

所有过往都随着这纷扬而下的雪片尘埃落定,再也无法找寻了

只留下看客的一声叹息

谓曰:

空余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