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96章 番外 照鉴纪

“镜子,镜子,你将照鉴谁的丑陋?”

合欢悄然溜进芳菲的闺房,踮脚够至妆台,取下架上那面铜镜。

自她出生不日起,烛游便下令,打碎她可能见到的所有镜子,唯独芳菲妆台上的这面铜镜得以获免,因为它是千秋、万岁赐予小徒弟的陪嫁。在更早以前,归属于远古献神。

以这面非比寻常的镜,祝福烛游与芳菲的结合,象征这场婚姻的牢固和荣光,当然不能被打破。

只是他们自然想不到,才豆丁大的小合欢会违逆父母的勒令,偷偷闯进母亲的闺房,取下这面铜镜。

然后,合欢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脸。

她自有记忆起,便被专门照顾,很少见到父母。而照顾她的侍婢,会在每次帮她洗浴前,蒙上她的眼。

再长大一些,她便被三令五申不可触摸脸颊、不可走出被规定的范围,甚至不被允许自行饮水。

她偶尔见到的母亲,对她态度极其冷淡,乃至偶尔还会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厌恶。而她的父亲,更避她唯恐不及。

合欢知道,这一定和自己不能触碰的脸有关。她在侍婢的闲聊中得知了这面镜子,于是,现在,它被她拿在手中照鉴。

镜子清晰地描绘出她的面容,倒映出上面密密麻麻的蛇鳞和仍在流脓的烂疮。小合欢惊骇地瞪圆蛇眼,镜子里那无比丑陋的女孩也同她一起张口瞠目。

——她在对方的瞳孔里又照鉴举着镜子的自己。

黄铜镜蓦地脱手,哐当当在地面跳了二遭,落进妆台柜下。

小合欢麻木地爬近去捡。

她握住镜子的一刻,门被轰地撞开。小合欢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抚摸镜面——没有碎裂。她悬着的心刚要放下,视线里就出现了芳菲的绣鞋。

“镜子,镜子,你将照鉴何种不堪?”

芳菲的绣鞋一步步后退,紧接着,映入合欢眼帘的,是一双男人的足靴,绣有游走的金龙。

芳菲边后退,边恐惧道:“烛游,你想干什么?”

合欢闻言,下意识后缩,她很畏惧这个未怎么谋过面的父亲。

下一刻,她所栖身的妆台便剧烈地一抖,烛游猛地将上面所有物品都拂至地上,瓷器的碎裂声里,合欢听见父亲阴鸷的声音:“你去哪儿了?”

芳菲强自镇定道:“你又喝醉了,不该来这里,该去醒酒。”

——生下合欢后,他们便一直分房而居。

烛游确实醉了,他脚步不稳地上前,一把拽住芳菲发髻,掼着她头向屏风撞去。芳菲前额砰地砸上画屏,立时见血。她激烈地挣扎、号叫,动作间,屏风被彻底推倒,卧室的摆件又因此碎落满地。

芳菲嚷道:“放开我,你放开我!”

她徒劳地踢打烛游,却被丈夫死死揪住长发。

烛游咬牙道:“贱妇,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背着我通奸?”

芳菲犹在哭着挣动,合欢听见烛游用力扇母亲耳光的脆响。芳菲的哭声渐渐低弱下去,好似停止了反抗。

烛游还在连续地抽打芳菲耳光,同时也连续地咒骂:“贱妇,婊子,生下那种见不得光的怪物……”

谁知芳菲听见这句,忽地激动挺身,直迎他的巴掌,以一种合欢从未听过的,堪称恶毒的口吻道:“我生下那样的怪物?明明是你造下的孽,是你!是那一屋子的蛇尸对你的报复!烛游,我恨你!你不得好死!”

在芳菲吼出这席话后,屋内有一瞬诡异的安静,合欢不禁打了个哆嗦。

芳菲也后知后觉出恐慌,渗血的嘴角开始发抖。

烛游的嘴角也在发抖,神经质地。

他的表情可怖地扭曲起来,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次?”

芳菲踉跄着后退,被足下的狼藉绊倒,仰跌到**。

烛游缓步向她逼近,手中现出条刺鞭。

芳菲瑟缩着朝里躲。

烛游挥鞭,毫不留情地正挞她前胸,芳菲发出凄厉的惨叫……

小合欢还蹲在妆台下,她的双腿因长久地蜷曲而僵麻,直到确定烛游不会再回返,她才敢四脚并用地爬出。

屋里所有的陈设尽数被毁,凌乱地杂堆。

芳菲奄奄地躺在**,衣不蔽体、皮开肉绽、垢面蓬头。小合欢数过,刚刚烛游鞭笞过她七十八下。

她沉默地走至芳菲床前,芳菲察觉到来人,艰难地睁眼,她额间的伤还在汩汩地流血,泪和血糊了她满面。

待她看清来人是合欢,芳菲再无法自持,嘶哑道:“滚!滚出去!”

合欢从她眼中看见无限的忿恨,于是沉默着踱出母亲的闺房。

可出于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合欢并未走远。

她倚在桩柱后,借着稀薄的月光,照鉴自己的容颜。

镜中的小怪物,神色似在忧伤。

但尚未等合欢看清,芳菲便自她身侧一闪而过。合欢犹豫片刻,悄悄追了上去。

“镜子,镜子,你将照鉴什么污秽?”

合欢一路缀在芳菲身后,跟着她隐蔽地出府、奔跑下山,终至下泉岸边。

合欢躲在座礁后,看着芳菲剥除衣物、一跃入水。下泉水瞬间拥抱住她,她深深地吸气,平复着呼吸,同时张开身体,向泉水敞开她的隐秘。

合欢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仰头,身体随水波起伏,两颊渐渐泛起酌红,情不自禁地泄出呻吟,而她身体上的创伤,也奇迹般地开始愈合……

芳菲与下泉水交-媾的结果,是她再次诞出了个怪物——一座小岛。

她偷偷生下这怪胎后,担心有天事发、丈夫报复,遂派遣一只冥龟推着她的孩子离开幽冥。

芳菲最终把岛安置在靠近东海的归墟一带,每隔一段时间,她会驾着冥龟前来探望它。

烛游愈发酗酒无度,无力再监管妻子的动向,于是芳菲来往愈发频繁,她在岛间遍植萱草,婆娑的花间,芳菲起舞、歌唱。

鸾鸟的歌喉空灵缥缈,回**在海上,传进归墟五灵鳖的梦里,也传进尾随她而来的合欢耳中。

她注视着母亲忘忧地歌舞,肖蛇的眼里不含任何情绪。

“镜子,镜子,你将照鉴……”

烛游曾在酩酊大醉后放言,他总有一天,要亲手杀掉芳菲——这不贞的贱妇。

这话终于可以兑现。

烛阴叛门,龙凤决裂。

龙族重返幽冥,不再服膺昆仑,战事迫在眉睫。

烛游利落割下芳菲的头颅,高悬于竿上,充作鼓舞士气的战旗。

而她的尸体,则被烛游扒光衣服鞭笞泄愤。他终于不用再克制蠢蠢欲动的暴虐,不用再以酒精麻痹精神。战争、杀戮、血!烛游几乎因为激动而错乱,他急不可耐,只能先发疯一样凌辱这**的尸。

合欢依旧注视着这幕,而她的父母向来习惯对她视而不见,是以烛游根本不曾留意到藏在角落里的她。

可合欢已经十二岁了。她有自己的思想、情感。

夤夜,她偷偷带走了芳菲的尸。临走前,合欢出于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潜回芳菲闺房,取走了那面镜子。

回头时,她看见旗竿上芳菲摇**的首,圆张着口,眼神空洞、哀愁。

合欢漠然回首,随即把镜子揣进怀中,抱着女尸一路泅游至忘忧小岛。

这是合欢第一次踏上这座岛。

海风吹拂萱草,它们缓缓地飘摇,仿佛在依恋着母亲。

合欢冷然看了会儿,将芳菲的尸随意丢到花间。

既而她徒手剖坑,挖了会儿,又不耐烦起来,轻慢地将女尸踢进坑里。

合欢俯视她扭曲的躯体,嘲弄道:“你以后便能永远和它在一起了——和你**生下的这个野种。”

她说着,又漫不经心地朝女尸踢了几脚,使对方完全落进她刚挖的浅坑中。

而就在合欢抓起捧土,纷洒向女尸时,奇异的变化发生了——岛间的萱草瞬间全数枯萎,而女尸的脖颈断裂处,则迅速蔓延出植株,最粗一根茎间结出九朵花蕾,自下而上,次第花开,露出蕾间芳菲的头颅,九颗头颅同时对合欢怒目而视!

合欢再想要逃,已是不及。

女怪操纵着须蔓,猛地贯穿合欢胸口。

她被一下击飞,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叫,胸前的铜镜便同胸腔里的心脏一齐碎裂。

合欢被惯性带向半空,又直直坠落,沉向海底。

在堕落的过程中,合欢仍保有着意识,却没有感到疼痛。

水波在她眼前晃**,也穿过她空了的胸腔,合欢觉得自己胸口仿佛被海水灌满,也被她对整个世界的忿恨灌满。

她愤怒地想: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而就在同时,她胸前处,碎裂的镜片忽开始凝聚,随即放出盛大的光芒,海水围绕她身周急速地旋转起来,合欢驾着海飓升腾而起,乘风破浪、如御东海。

她抬手,召唤风浪,攻击向女怪。

女怪挥舞须蔓,顽强抵御。

合欢冷笑,胸中的空洞里飞出面镜子,镜子罩上女怪头顶,一寸寸压着她下沉。

而在女怪嘶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合欢鉴最终将她吞噬完全。

风浪随即平息,合欢鉴重新归入合欢的身体,下一刻,少女晕迷倒地。

太阳渐渐升起,朝日之下,一只丹凤叼着芳菲首级,自幽冥飞来。

历经忘忧岛时,它身形一滞,旋即徘徊降落到海滩,化作个形貌昳丽的白袍男子。

男子蹙眉,打量合欢形容,探试她的脉膊。

踯蹰片时,他还是打横抱起合欢,继续向西掠去。

“镜子,镜子,你将……”

“镜子,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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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

合欢和合欢鉴融合的一瞬,掌握了镜中远古神明遗留下的神性,因此成神,不再受时空、形体等外在的限制。

至于扶桑当初为何能与合欢鉴定契,还没交代完全,会在后面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