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95章 海仙女

入镜伊始,冯夷即化回蛟形,口吐蛟珠。

蛟珠瞬间将海飓吸纳,使风浪平息。

合欢鉴开启传送那刻,常恒下意识便扑向祝槿。此时,两人相拥着缓缓降落在海滨。

——落日,海潮,银滩。

冯夷吞珠,幻化人形,与同样被传送至此的容与、阿昧相视一眼,随即默契地相继落向稍远处,尽力无视那二人道:“这里是……东海?”

容与颔首,示意他们回头。

只见那边,一熟悉的皂罗袍男子正与个打渔归来的渔父攀谈着。

阿昧凝眸,辨认半晌,不确定道:“风使和……东海若公?”

冯夷却道:“那确是肩吾,但却不是真的海若兄,”他示意二人:“你们看,海若兄腰间未佩腰舟,显然还未得道。”

这厢,祝槿和常恒也向他们走近。

听见此言,祝槿凝眉道:“东海若公曾言,他得道的机缘同合欢有关……诸位还记得我们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吗?”

阿昧道:“那幅画?”

祝槿颔首道:“那幅合欢献身合欢鉴的画——我们怕是正被传送到了当时的节点。换句话说,这幻境的内容正与合欢得道相应。”他看向冯夷和容与,道:“你们可有谁知晓合欢得道的详细经过?”

容与摇头。

冯夷也道:“龙凤首战前后,我还尚未知事,而合欢的身世,又被两方同时视为家丑,若非亲历当时之事者,也很难详悉。不过……”他话音一转,意有所指道:“肩吾那时尚是昆仑守护神兽,据传还和合欢的生母交谊匪浅……”

容与开口打断他道:“肩吾性情乖戾得很,冯夷君还是莫同他提及这些流言为妙。”

冯夷闻言,顿时想起前事,不免神情讪讪。

常恒与祝槿对视,俱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些深意。

索幸便趁容与去寻肩吾之际,祝槿问道:“冯夷君刚才所说的那些传言……”

冯夷嘻嘻哈哈道:“合欢的生母——鸾鸟芳菲,千年前可是艳冠三界,加之出身高贵,是昆仑一派最得宠的小弟子,其爱慕者之众,自当可想而知。听闻肩吾作为昆仑山开明神兽,也甘愿自降身份,充当美人坐骑……只可惜夷无缘一睹其芳容,真是君生我未生——阿昧姑娘,你不要误会,夷只是随口说说,对他人妇,我可向来不抱非分之想……”

阿昧垂着眼帘,无动于衷。

而容与已领着肩吾归来。不过后者显然不大愿意与他们同行,只停步在数丈外,背手而立,望向海潮。

容与道:“风使刚刚说,他也不清楚事情的始末——只听说,当时凤皇是恰巧路过归墟一带,在座无名小岛的岸边捡着重伤昏迷的合欢,这才将她带回昆仑的。”

三界之水,交于归墟,于是方能不增不减。

冯夷皱眉重复道:“归墟一带?”

旋即他笑道:“这便容易打听了。”

言罢,冯夷再度化蛟,腾上半空,长舌吐出,托着蛟珠,无限伸延入海。

少顷,他蛟身一抖,随即长舌弹起,向内收缩。

随着他收舌,几万里外,一只背负蓬莱、咬饵蛟珠的灵鳖蓦地出水,不及反应地被他钓来,轰地一声摔入近海,激起万丈海浪。

冯夷重新使蛟珠入颔,对那鳖道:“蓬莱君,近日安否?”

祝槿恍然,传闻,归墟中有五只灵鳖,各载一座仙岛。只是到殷怀出世之时,这五只灵鳖早已陷入沉眠,而它们所负仙岛,亦因此失去连着,从此只能随潮波浮流往还于海上。

眼前这只,想来即是那五鳖之长——蓬莱。

这灵鳖显然还未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喃喃道:“珠呢?我那么大一颗珠呢?”

既而他才注意到冯夷,怒道:“你故伎重施!”

冯夷笑道:“但也要蓬莱君自愿上钩啊!”

蓬莱君怒气不减,斥道:“你这小蛟,一而再,再而三戏耍老夫……”

冯夷打断他道:“蓬莱君误会,此番夷是有要事相询,不得已才使出如此计策——灵君自归墟中来,可知在那一带,有无什么不知其名但来历特殊的岛屿?”

蓬莱君沉吟道:“你是问‘海仙女的馈赠’ ?”

冯夷一怔。

蓬莱君哼了声,道:“告诉你也无妨,那是座靠近冥界的小岛。几年前,自幽冥下泉漂流至此。我们五兄弟都懒得靠近探查其究竟,只是时而能在打盹儿间隙,听到从那小岛上传来的歌声,美妙如同仙乐,便私下里唤那歌者作‘海仙女’。”

所有人闻言,皆是心下一动:从幽冥下泉漂来的岛屿?

冯夷道:“不知蓬莱君可愿载我们去那岛上看看?——作为酬谢,这一路上,灵君自可把玩夷这蛟珠。”他说着,拱手让珠。

蓬莱鳖眸一亮,既而强忍激动,矜持道:“上来吧。”

六人先后登岛。

旋即,灵龟便载着他们,背向落日,面朝海月,游往归墟。

祝槿和常恒立在龟背尾部。

鳖掌一下下拍打海浪,使更多的海潮涌上岛周。

他们弯腰,在沙滩间拾捡着贝壳。

那些贝壳颜色缤纷、花纹绚烂。祝槿和常恒将它们摊在手心观察。

夕阳的色泽融化在贝壳上,形成暖与冷的交汇。

祝槿仔细挑拣间,忽而道:“这紫色的真好看。”

说着,他自然地摘出那紫贝,递给常恒:“送给你。”

常恒接过,抿嘴笑起来,眉眼弯弯,和小时候的模样一样苍白、剔透,像细细的月钩。

祝槿盯着他看,突然开口道:“阿恒,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天河里捡星星?”

常恒一愣,想也没想便脱口道:“当然,和哥哥在一起做过的事,我都不会忘,”随即他又补充道:“适才一出桃花源,我便全都想起来了。”

祝槿默了瞬,忽然道:“阿恒,对不起。”

常恒疑惑:“什么?”

祝槿垂眼道:“从前我都没曾想过,当只有你一个人记得过去的时候,会感到多么孤独——我总是留你一个人守着那些记忆。在桃花源的时候,我便想,如果总是记得的人更苦一些,我倒宁愿你全部遗忘。”

这世间最难于忍受的孤独,毋宁是被那把你带离孤独的人所遗忘。

常恒哽咽着:“不,是我的错,是我的劣根作祟,害得你屡次……这是对我的惩罚。但我并不觉得苦,如果没有这些记忆,我……”

如果没有这些记忆,他甚至不会明白“孤独”何谓。

祝槿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道:“别再想了,阿恒,都过去了。向前看,现在,离开这里才是最首要的事。”

他们执手沿海滩漫步。

祝槿同常恒讲起自己在无限镜室中的经历,最后道:“阿恒,如果我们真地能走出合欢鉴,我希望自己能亲手解除对所有祝氏子孙灵魂的禁锢。我与祝子梧的恩怨,就到此为止吧。”

“扶桑恨祝子梧残害妞妞,祝子梧恨妞妞间接害死祝家军。而我作为祝槿,又恨扶桑祸及祝家子孙。这样的怨恨无休无止,像茧,缚困住我两世,也是时候该被终结了……”

常恒沉默着握紧他的手。

祝槿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柔声道:“我们往后,都不要恨,好不好?”

——阿恒,也别再怨恨自己,好不好?

常恒闷闷应了声,祝槿抚他发顶,笑道:“我们阿恒,怎么一直都这么乖呀?”

常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

他们行至北岛岸时,太阳已完全下沉。

海月高悬于天,俯视着盛大的浪潮。

灵鳖舒缓地伸展四肢曳游其间,使蓬莱仙岛亦摇曳在潮声与月色中。

阿昧独坐在座礁石上,愁眉不展地打量着手中一物。离得稍远,祝槿和常恒都难以看清她拿着的东西。而听到脚步声,阿昧迅捷缩手,循声侧头望来。

见是常恒和祝槿,她略松口气,招呼道:“冯夷君说,大概需行二个时辰左右。”

常恒道:“你拿到了?”

阿昧吃惊,磕巴道:“拿,拿到什么?”

常恒淡淡道:“千秋的遗骸。你不是说,宵烬教你用这个复活他?”

祝槿见阿昧脸色瞬间惨白,连忙出声道:“阿昧姑娘不要误会,我们并无其他意思,更不想和你抢夺……”

阿昧深吸口气,苦笑道:“我确实拿到了东西,可我完全无法完成君上的嘱托。”

她摊开手掌,示意他们:“君上要我将他的一魄寄生进千秋遗骸中,使他借此复活。可当我拿到这东西时,才发现此物根本无法被寄生。”

祝槿向她手心看去,只见那里安然躺着只眼,却是黑底白瞳,正缓缓地蠕动着。

阿昧道:“无论是破坏,还是侵占,我都尝试过,却都没有效用。如今,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祝槿认真观察着那眼,忽指着白瞳道:“这好像一只虫茧。”

常恒突然道:“这是烛龙那只眼?”

阿昧道:“想来是。”

常恒沉吟道:“不死鸟死后会化虫复生,你要的东西恐怕已被烛龙封印在自己这只眼中,除非你能剥除烛皇的封印,否则恐怕很难得偿所愿。”

阿昧焦急道:“可我实在做不到,君上没同我交待过这点。”

祝槿安慰道:“阿昧姑娘,你别着急,先将东西收好,慢慢再想办法。”

他们说话间,蓬莱仙岛忽地颠簸起来——

灵龟的游速显著加快,而海天交接的东极,平静的海波之上,隐绰现出一座孤岛的轮廓。

那孤岛上,似乎生有繁茂植被,正在月光下婀娜生姿,让人想起“海仙女”的名字。

随即,他们听见歌声。

在宁静的月夜里,这歌声尤为优美、**漾。

祝槿和常恒相视一眼,都觉出些许忐忑——会和合欢有关吗?

灵鳖很快泊岸,一行六人相继登上这座“海仙女的馈赠”。

他们循着歌声向深处搜寻。

岛上确实生有婆娑的植被,尽是些足有祝槿小臂粗的淡黄须蔓。蔓上叶片足有巴掌大,须蔓游走仿若群蛇,而那些叶片也随之纷纷拂动,不断拍打上他们的面颊。

祝槿抓住一只作乱的藤叶,皱眉对常恒道:“有点奇怪。”

常恒捉住他另只手,挑眉以示问询。

祝槿放低声音,悄悄道:“我总觉得,我们这行,另多出人似的。”他默了瞬,又道:“但愿是我多疑了。”

缥渺的歌声愈近,那些交错杂乱的须蔓便越粗、越硬,游走的速度也越快,像海生多足生物的触角。须蔓上的叶片啪啪地抽打在一处,仿若鼓掌,与歌声诡异地交织。

他们一行六人此时都忙于回避着脚下乱走的藤蔓,皆未注意到,头顶明镜一样的圆月里,映出张丑陋的脸。她作少女打扮,满脸生有蛇鳞、烂疮,正狡黠地透过月亮向下窥视着。

常恒警觉抬头,祝槿发觉他停步,回头关心道:“怎么?”

常恒仰望着天际,澄明的圆月一如结冰的湖面。他蹙眉道:“没什么,”忽又改口,“还是小心。”

在弄清情况前,不宜打草惊蛇,是以他们都是徒步前进,尽量不伤害一木一草。

阿昧几次险些被藤蔓绊倒,冯夷索性便护在她身侧。两人速度最慢,被落至队尾,而肩吾和容与则行在最前。

但很快,他们便也驻足——前方的淡黄须蔓已密集到无从下足。

肩吾道:“这东西很像是变种的菟丝子。”

菟丝子,主寄生——无怪乎一路行来,他们没见过第二种生物,整座小岛皆被这种奇异的植被所寄生!

容与弯腰,用碧箫挑起一条须蔓,审视道:“而且这东西是有自我意识的。”

果然,他话音未落,那须蔓便一摆身体,打掉碧箫。

容与好脾气地重新拾起法器。但肩吾显然没他这份气度,一路的跋涉早已完全耗尽他的耐性——肩吾跃起,拔剑劈砍向拦路的须蔓。

那些须蔓果然有意识地后退,随即歌声骤歇,他们正前方的须蔓开始凸起,一条足有祝槿等身粗的巨蔓蟒一样地挺身竖起,直立在岛央。

——足有十仞之高!

而那十仞高的巨蔓上,结有九朵井大的硕花,颜色各异,皆以花萼正对向他们。

此时,九朵硕花一同回头,露出自花蕾间探出的美人首。

祝槿只觉一阵汗毛直竖,这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而九只一模一样的美人头摇**在盛放的花间,更给这种美丽平添妖异和邪魅。

怪物看见他们,呵呵娇笑起来。

随着她的笑声,四周所有须蔓骤起,女怪操纵着须蔓无差别攻击向六人!

九头美人怪扭头的一刹,肩吾瞳孔骤缩。直到须蔓朝他袭来,他仍呆怔在原地。

容与见状,一脚踹开肩吾,自己则持碧箫迎击。

肩吾被他踹飞,避及关键部位,却仍被另条须蔓一下洞穿左腕。

被贯穿的疼痛刺激得他清醒过来,顾不及手伤,他嘶吼道:“芳菲,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喊出女怪名字的一刹,所有人都是一怔。容与更是连再次被打落的碧箫都忘记拾捡——这女怪竟是合欢的生母、凤皇的表妹,鸾鸟芳菲!

一怔之后,常恒再度劈刀,挥砍须蔓。而祝槿则亮出光弓,射向花冠中的美人头。

一只光箭直接没入最顶一颗美人额头,引得对方一声惨叫,攻击的动作明显一顿。

肩吾听到这声惨叫,双目瞬间腥红,挥舞回风反戈向祝槿。

冯夷见状,挡住他去路,大骂:“你真有病吗你!她都变成……”

肩吾却突地弃剑,化回开明兽形,嘶咬向冯夷。

人身的冯夷见敌不过凶性毕发的神兽,也摇身变回紫蛟,蛟虎再度争斗到一处。

而常恒也已提刀跃近花怪,连续斩首中箭的人头。他与祝槿一近一远,配合无间,很快便将九颗美人头全部砍断。

——可就在那些脖颈的伤口截面,又陆续蜿蜒出新的人头!

射不完,砍不尽!

花怪再生,力量仿佛更盛,操纵着须蔓攻击向他们。

阿昧在其中左支右绌。力所不殆间,袖中的黑底白瞳“眼”掉落在地,被条须蔓击中,那白瞳一样的虫茧竟啪地碎裂开。

浓重的黑气自其间漫出,盘旋向上,化成一条巨形黑龙。

黑龙俯视向花怪,花怪九颗美人头面上竟同时露出惊怖的神情,张口欲呼——

可还未及她发出声响,黑龙便朝她吐出口浊气。浊气自上而下扑来,花怪竟瞬间枯萎成尘,岛上覆盖的植被**然一空,即刻变作荒原。

而荒原的中心,躺着具赤条条的女尸,尸身遍布受凌虐的笞痕,头颅被从脖颈中段割下,不知所踪。

可这次,连肩吾都再顾不得她,他与冯夷、容与皆惊惧望向黑龙,唤道:“……烛皇?”

阿昧向后急退数步,难怪宵烬那魄无法寄生进千秋茧中,有人已捷足先登——烛皇回魂!

烛龙庞大的身躯仿佛擎天,闻言,他眼珠转动,睥睨向在场诸人。

常恒咬牙,握紧萃雪,挡在祝槿身前。

祝槿却捏住了他持刀的那只手腕,阻止他的动作。

月亮倒映在海面,像面剔透的镜子。

海中的镜子忽然开始碎裂,彻底破碎的一刻,合欢破水而出。

她心口的位置空出一个被贯穿过的大洞,而自洞中飞出一只血凤。

血凤于空中展翅,与黑龙相峙。

黑龙开口,声如洪钟:“丹阳?”

容与则同时颤声道:“凤皇!”

血凤张喙,淡淡道:“师兄。”

祝槿一下认出这声音——当初在合欢体内助他脱困的清冷男声!

竟是上古凤皇!

黑龙没再回答,黑气凝成的身体瞬间瓦解,遁向四方。

而血凤也未追击,鲜血化作的身体亦溃落向地,血雨之中,现出个白袍昳丽的男子。

他几步上前,抱起地上晕迷的合欢,朝破碎的水月掠去。

即将落水那刻,他忽地停顿回头,对肩吾道:“我不知道芳菲究竟和你说了什么,使你后来如此痛恨于我,但当初是她自己想要嫁给烛游的。”

话音落即,他跳入水月,亦消失不见。

而与此同时,芳菲的尸体连同岛屿一并悄然地腐烂,只剩东海摇**,倒映的星汉也瞬间与星穹融合。

一道霹雳骤至,近到咫尺间时,化为凌霄、郎夋,直取常恒、祝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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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仙女的馈赠”是本短篇小说集的名字,不过本文引用和原著毫无关系,单纯是我喜欢这个名字=v=

出于剧情连贯需要,下一章是合欢的番外。